【专栏】王勤伯：绝对控制和绝对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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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迪奥拉的曼城突然失控和极度低迷，是足球的福音。尽管我是他的长久支持者，但我觉得这样说仍然不失分寸。

自瓜迪奥拉从教以来，他几乎没遭遇过真正意义上的低谷，瓜迪奥拉输给过偶然性，也曾在英超第一个赛季有过适应期，但他从未陷入如今天一样全然无助和失控的境地，他可以在拥有众多战术和人员选择的情况下却找不到任何一种解决方案，他可以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仍然遭遇球队心理崩溃痛失好局。

就算执教巴萨的最后一个赛季(2011-12)，瓜迪奥拉的球队在西甲和欧冠争夺中失利，巴萨仍把夺取三冠的悬念维护到了2012年5月，尤其是欧冠半决赛输给切尔西有着太多运气因素。而且，那支巴萨的强大和美感赢得举世公认，仅拿到国王杯冠军的瓜迪奥拉被自己的球员和对手球迷一路庆祝。西甲赛场到处可见其他球队球迷送上的祝福和感谢，“Pep，你的足球为我们指路。”

尽管在执教巴萨的4个赛季中两次止步欧冠半决赛，分别输给国际米兰和切尔西的铁桶阵，但瓜迪奥拉破解和肢解的铁桶阵却是车载斗量。瓜迪奥拉和同时期的西班牙国家队给世界足球带来的首先是概率的改变——过去那种以意大利足球为代表的防守反击踢法，其成功概率已经严重下降，不掌握皮球不主动出击就是等死。穆里尼奥的皇马在2011-12赛季的西甲联赛终于反压巴萨，恰恰是因为皇马不再死守，更大胆地攻击巴萨。

瓜迪奥拉当然不会满足。他离开巴萨前往美国，除了学习英语，还因为他想要从NBA等美式体育中探寻启发，尤其是如何更巧妙地处理激烈对抗中的微妙平衡问题。很显然，当时的瓜迪奥拉就是足球世界里的先驱，所有人都在学习他，他本人则从足球之外寻找灵感。

然而，当2013年瓜迪奥拉从美国回来重新拿起教鞭的时候，他面对的已不再是过去的欧洲足球。瓜迪奥拉在强化自己的理念，他的同伴和对手则在进一步消化和破解瓜迪奥拉的理念。无论在拜仁还是曼城，瓜迪奥拉凭借自己高超的管理和应对能力，以及俱乐部的财力，仍然是每到一处即统治联赛，也在执教曼城多年后再度拿到了欧冠奖杯。瓜迪奥拉仍然特别，但已经不再像巴萨瓜迪奥拉一样独一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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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迪奥拉巴萨曾经拯救过足球。上世纪80年代以后，踢法高度精细的足球套路是防守反击而不是进攻足球，足球在21世纪初一度变成等待对方犯错的集体游戏，2002-03赛季欧冠决赛AC米兰vs尤文图斯，2004-05赛季欧冠利物浦淘汰切尔西的比赛，双方都是以破坏对手为比赛的首要目的，以点球分出胜负的2006世界杯决赛也是如此。

以进攻为主导的美丽足球在那个年代不是容易死，而是必死。就算2002年斯科拉里的五星巴西、2005-06赛季里杰卡尔德的巴塞罗那，都必须在中场囤积不止一个后腰作为防守屏障。

瓜迪奥拉的巴萨改变了美丽足球的命运。他的改变远不止技战术的改变，而是哲学和数学上的改变。过去，进攻足球总是在和防守足球赌命运，谁笑到最后都必须依靠偶然性。但在瓜氏巴萨出现以后，进攻足球通过掌控皮球和比赛节奏在追求结果必然性的道路上突然走出了一大步，防守一方甚至会感觉自己不是在参加比赛，而是在陪练和陪跑。

执教拜仁和曼城的瓜迪奥拉需要面对不再有梅西、哈维、伊涅斯塔等天才球员的问题。他的做法是进一步强化自己的理念。尤其是在曼城，瓜迪奥拉主持让球队买下的球员并不一定都是转会市场上被豪门哄抢的对象，但一定最能吻合他的技战术构想。

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刚刚获得2024年金球奖的罗德里。这名球员成名时的位置和风格近似布斯克茨，之后他又主动增加进攻意识，朝哈维发展，同时他一直把伊涅斯塔视作偶像。也难怪他成为曼城的技战术指挥官，球员里的瓜迪奥拉“人替”。除了加盟英超的第一个赛季未能夺冠，最近4年罗德里参与的曼城实现了对英超的垄断。

可以说，罗德里本身的全面和精细让瓜迪奥拉的理念得到了极致体现：从控球、跑位到对比赛节奏的牢牢掌控。谁也不会相信这种已经达到“绝对控制”的境界足球会突然崩溃。

然而，没有了重伤的罗德里，一开始曼城好像还只是在寻找退一步的人员替代方案。人员没找到，曼城的“绝对控制”体系骤然瓦解。欧冠3比0领先被费耶诺德扳为3比3，瓜迪奥拉把自己的秃头抓出了道道血痕。细数近期曼城的失利，对热刺(0比4)、里斯本竞技(1比4)都是崩盘式的惨败。瓜迪奥拉不是输给了偶然性，而是从绝对控制、绝对胜利突然绝对陷落、绝对崩溃、绝对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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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的秩序是虚无的前奏，还是虚弱和衰败的前奏？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瓜迪奥拉都是一个胜利者。就算他的教练生涯从此走向下坡路，也不妨碍他被视作足球史上最伟大的教练之一。但具体到今天的困境来说，瓜迪奥拉无疑是走进了为自己营造多年的一个怪圈。

工业时代的很多人类天才都难以避免地走进对绝对秩序的迷恋。不管其目的是为了实现控制，还是实现解放。瓜迪奥拉在曼城的成就最能体现这一点，就像任何宣称进入独霸一方或者近乎完美的秩序一样，秩序本身在重复中麻木，出现裂痕，然后突然崩坏，崩坏之后的混乱程度远甚周遭那些原本秩序感不那么完美的存在。

瓜迪奥拉不仅拥有强大的创造力，还拥有超人的学习和分析能力。这就是为什么他在对手的围剿中可以连续多年保持上风。他也时刻在研究和学习对手，并随之对自己的球队在细节上进行各种微调。而足球残酷的一面就在于，当体系崩坏的时候，微调大法彻底无可作为。

瓜迪奥拉和曼城的续约并不能说明什么。谁都清楚瓜迪奥拉的性格，如果他失去意愿，续约20年都无法挽留他哪怕更多一天。值得观察的是他将怎样面对这场前所未有的危机—在绝对控制到绝对失控之后，他会寻找重新的绝对控制，还是决定换一种活法？在曼城阵容大洗牌以后，他会选择复制过去，还是创造一个全新的整体？

未来的任何一种选择和成绩都不会影响我把瓜迪奥拉放在足球史上最伟大教练的行列，但毫无疑问我会更想看到他选择变化和创造。或许他将永远无法走出“秩序”和“控制”的难题，但我相信瓜迪奥拉至少还有能力去重新定义足球赛场的“秩序”和“控制”，当然，前提是他对做教练仍然有着强烈的意愿。

本文原载于第904期《足球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