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第三幕的索斯盖特，28年的悲剧定格

“会不会有个平行宇宙，我射向了不同的角度，我们生活在更幸福、更自信的世界。”——《致英格兰》

体坛周报全媒体记者 李静宜

柏林决战前，加雷思·索斯盖特被问：1996年，德国人在英格兰问鼎欧陆之巅，28年后，你们英格兰人抵达柏林。你信命吗？曾经的失点罪人、现在的三狮统帅索斯盖特闻言微笑，用拇指示意，将问题抛给身旁的队长凯恩。凯队长故作不解风情，把问题全数奉还：这该由您作答，您是全程亲历者。

索斯盖特捣头似颔首，笑意更大，带起整个会场的笑声。他嘴上称是，思绪穿回28年前，第无数次。如果有得选，如果能重来，那个他一定会做出不同选择的瞬间。

一次主动，一生自责

人性使然，面对选择，无论怎么选，都为日后悔意预埋伏笔。基于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而诞生的“平行宇宙”概念，给凡人以幻想——我们人的一生由无数决定构成，每做一个决定，时空开始分裂，分裂为决定A宇宙和决定B宇宙，甚至决定CDEF等等宇宙。

回到球员索斯盖特举起手、自愿承担第6个罚点重任的那一天：他拖着无力的双腿，走过了世间最漫长的50米，将手中的皮球放下摆正，随即不断后退，直至弧顶处，哨声响起，他如同条件反射，径自起跑。那一刻，他是田径选手索斯盖特，匈牙利主裁尚多尔·普尔的哨子是发令枪，枪响为号，让他不管不顾地弹出弹道，四肢百骸的无力蔓延至皮球，对面的克普克只消俯身，便轻易捞到了他传向球门左路的地面球。

这是索斯盖特的决定A宇宙。这个宇宙里的英格兰，深受点球魔咒啮噬。这个国家的名宿，当球员时没得选，必须直面球门。其中部分人，退役转战主播台，再面对点球大战，多数选择背身祈祷。“失点罪人”索斯盖特在痛苦中鞭笞自我：我为什么没有罚出更有力的皮球、射向更刁钻的角度；再或者，我为什么要仓促罚点，甚至，我为什么要自愿成为罪人……

索斯盖特的决定A宇宙之外的世界里，英格兰顺利击败了决赛对手捷克，拿到了队史首座欧洲杯冠军。他似乎没有设想过其他意外，毕竟他一脚踢飞的，并非是唾手可得的冠军，而是留在决赛场温布利的资格。假使BCD等宇宙里，三狮未能通过捷克考验，经历着更为心碎、屈辱的折磨呢？

上述种种，只能停留在假设阶段。唯有一点可以确定，不论在哪个宇宙，索斯盖特多是被动分流派。现时舆论鼓噪：三狮豪阵短板在于教练。但索斯盖特当时也并非自愿成为的英格兰队主教练。霍奇森诡计奇阵，三狮耻辱性成为赛事初哥冰岛的奇迹背景板，止步2016年欧洲杯16强。朝中无人，英足总将脑筋动到青年队教练头上，时任英格兰U21主帅的索斯盖特明确拒绝。阿勒代斯带队一场，便因索贿丑闻下课，成为大英历史唯一胜率100%的主帅。索斯盖特又被拉来代班，南门心一横：是福不是祸。你说这不是命，那什么才是？

当年的英格兰不比今日，青训硕果仍在孕育，头牌是生涯近暮的鲁尼，希望之星是被阿森纳青训扫地出门的凯恩。对这支青黄不接的三狮，贤能之士敬而远之，有志教练唯恐遭受厄运牵连。就连球员，都不再以套上三狮战袍为荣。民众受够了球队在大赛场的窝囊战绩，他们给三狮唱高调，三狮跟他们唱反调，于是看着这些套着球衣皮肤的千万富翁就没好气，哪个球员还愿意入队找骂？

索斯盖特这辈子做什么，都是被人推着走。为数不多的主动，指罚点，换来了一辈子自责。他接过三狮教鞭，想的第一件事，不是我要改天换地，而是单纯的赎罪。单纯到都不是用一座冠军弥补自己一生的创伤，而是结束这支球队、包括他自己在内，备受折辱的12码苦难，结束代代相传的集体创伤。

“英格兰人罚点如早泄”

医心病，需心药。索斯盖特撕掉刻在三狮祖训家法里的“贪生怕死，勿入斯门”标签，邀请运动心理专家皮帕·格兰奇博士进驻圣乔治公园。刚升成年队没多久的凯恩们，目瞪口呆地谛听格兰奇女士的温声细语：承认恐惧是种美德。老天爷，我们从事的可是只许有种的足球行当，我们的德行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袒露心扉是比衣不蔽体更为人不齿的裸露，我才不要邀请你进入我的大脑，我会自我消解那些负面情绪！

可他们那些硬汉前辈，阳刚了一辈子，追求的是要么在球场上把对手踢到屁滚尿流、要么在酒桌上把对家喝到屁滚尿流。结果呢？不光索斯盖特想不明白，一代又一代的英格兰足球从业者一样不解：我们三狮到底比别人差在哪里，荣誉簿怎么就在1966年裹足不前。

球员不精？联赛不兴？教练无能？待遇不丰？哪一件能和大英扯上关系。索斯盖特出道于水晶宫，兢兢业业干了7年，当了2年队长。转会阿斯顿维拉，中场出身的他被改造成中后卫，时任主帅格雷戈里赛前最爱干的一件事，是亲手把袖标给他的中卫队长套到胳膊上，再语重心长地嘱托一句：得零封啊，孩子。

这句话刻进了南门骨血。对西班牙的赛前发布会，被问对1996年淘汰西班牙时的记忆，索斯盖特调侃：“那场我踢得不错，零封对零封，后卫梦幻战。”当了教练，他也要立足防守。他不是拥有超越球场或时代视野的中场同行，他的梦里没有美丽足球，只有如何克服点球恐惧症的疑问。他们英格兰队罚点球，从哨响到打门，平均用时2.8秒，而德国队这一数据为8.4秒——“英格兰人太快了，他们罚点球基本属于早泄。”

是什么在催促三狮出脚。索斯盖特立足自身经验，是恐惧。他以身作则，将96年噩梦之夜的恐惧对格兰奇、对手下众将和盘托出：我害怕再一次伤害大家，更怕再一次伤害自己。这个大家，既指球队，也指国民。恐惧会令人的智商下降15%，最不适合采取决策。要罚好点球，首先得克服恐惧，索斯盖特纠正国脚心态：站上点球点，先提醒自己，罚完点球后，无论结果如何，你的世界不会毁灭，队友也不会责怪你。

于是2018年的俄罗斯，三狮点球淘汰哥伦比亚，索斯盖特被赞完成救赎。但在2021年的温布利和2022年的拜特，三狮先在家门口的欧洲杯决赛点负意大利，又在举世瞩目的英法大战因凯恩二罚打飞而打道回府。

名为南门计划的点球基因改造工程，就跟南门的赎罪时态一样，似乎永远是现在进行时，永远看不到尽头。但索斯盖特坚信，点球是残酷的非生即死，但不是无助的听天由命。

2018年之前，南门要求每堂训练课结束，国脚排队罚点，追求的是120分钟体能见底过后无力双腿的拟真状态，到了俄罗斯，他还在定位球战术上大搞创新，得角球时，一众国脚在对手禁区排成托马斯小火车，引得看客嗤笑。但这支拧巴又不成气候的黯淡三狮，却是当届世界杯四强。舆论大喜过望，就连伦敦的索斯盖特站台，都被冠名加雷思，虽然时效只有48小时，费用则由维萨信用卡承担，很明显的营销行为。但也能说明索斯盖特的舆论升势。

2020欧洲杯因疫情作祟，被迫推迟一年开赛，这一年时间令原本赛场经验不足的三狮新星，获得了更多的俱乐部出场时间。福登、萨卡、拉什福德、桑乔、贝林厄姆，无不显示着这支球队的欣欣向荣。加之凯恩正处当打之年，熟悉的、招惹仇恨又阴魂不散的舆论期待再次归位：足球回家咯！索斯盖特知道，这句话来得不是时候。他无意跟过低的期待对抗，但他惧怕过高的期待会压垮正待长成的幼狮，于是他听从格兰奇女士建议，发出题为《致英格兰》的公开信，请求民众降低心理预期。

他的点球训练并未停止，圣乔治的幕后团队详尽记录下了每名国脚训练过后的点球命中率，形成专门的主罚顺位：队长凯恩打头阵、铁壁马圭尔第二、曼联太子拉什福德第三、留德新星桑乔跟上、枪手大腿萨卡压轴。索斯盖特团队事无巨细：所有场上球员都必须直面球门，不要让罚点队友独自承受压力，罚点球员哨响过后停顿几秒、助跑几步、速率几码、射向何方，最重要的是，即使没进，也不是世界末日。他唯独算漏了对面唐纳鲁马的超神决心。舆论感激南门带队首入欧洲杯决赛，但也唱衰南门治下的三狮未来：点球实境压力不可模拟，让19岁的萨卡孤身入绝境，你一个教练怎么想的？

告别第三幕起步

眼见天才崛起，足球回家却是一步之遥，终成镜花水月。球迷呼吁足总换帅：这批苗子好，经得起折腾，多换几个教练，直到找到对的人！黑色幽默，这些呐喊倒是正对大英政坛斗转：索斯盖特转正三狮教练时，英国首相为特蕾莎·梅；待到2020，为三狮摇旗呐喊的唐宁街主人成了鲍里斯·约翰逊；任期还没“生菜保质期”长的特拉斯，没赶上三狮任一大赛；为南门之师的卡塔尔旅程擂鼓助威的印裔首相苏纳克，日前缔造保守党历史性大败，议会下院席位数暴跌121席；新上台的工党党首斯塔默，以“改革从现在开始”为号，组建全新内阁。以BBC为首的英媒发问：连续14年政坛不稳定时光，就此结束（了吗）？英国换相如潮，撇开那些脱欧、独立的政治议题，与人民切实相关的原因在经济停滞、物价高企、医疗紧张等民生问题，内阁动荡投射社会动荡。索斯盖特带队7年，历经5相2王，赛前国歌也从《天佑女王》，改唱《天佑吾王》。日子过得好，没人想看上层不稳。

同理三狮军团。除未满足看客想象的美丽绽放，索斯盖特还做了什么错事？他不折腾伤员，没让手下国脚打着封闭出场，他知道让俱乐部乐意放人的前提，是保证球员全须全尾地归队，于是他想着法地给枯燥的恢复和理疗课程增添乐趣，水池子的独角兽和草坪上的尖叫鸡都是证据；他让英格兰队成为英格兰队，打乱球员座次，要求众国脚不按效力球会扎堆，免蹈旧时代里辣哥、靓仔们各立山头的更衣室分裂覆辙；他不放过每个细节，甚至情绪管理，要求球员有保留地对待胜利，不要像从前一样，因过度庆祝而过早消耗完情绪能量。

可是为什么就是这样，他们还是拿不到冠军？就像在卡塔尔，凯恩面对热刺队友洛里斯，第二次踏上点球点时的心理波动和错误选择，也能怪到索斯盖特头上吗？这是命运教给索斯盖特的最后一课：纵使你知道如何成为冠军，也无法控制运气这一至关重要的因素。所以你得学着当输家，学习如何接受失利，失败的我们是谁，又能做些什么？

此时格兰奇女士已因理念分歧，同索斯盖特分道扬镳多时。中间英格兰队又牵手过多名心理学精英，他们学会了如何对待失败，如何控制头脑，如何克服恐惧，直到成为真正的自己。到了2024年，索斯盖特第一次喊话：我们英格兰要为冠军而战！而这一次，南门未带任何心理学家随队。大英的一代雄狮已告育成，大战、硬仗打了无数，理应步入无所畏惧的职业阶段。这是属于索斯盖特的三狮叙事。

作为最新登上伦敦西区国家剧院的公演剧目，以索斯盖特亲笔信命名的《致英格兰》一经上演，广受好评。该剧结构不同于传统，只有两幕。有“胡椒金童”之称的编剧詹姆斯·格拉汉姆借剧中的南门之口辛辣指出：“戏剧通常分为一、二、三幕，第三幕承担最重要的结构，而我们英格兰最大的问题便是，永远从第三幕起步。”

现实中，索斯盖特之师也的确试图从第一幕踏实起步。《致英格兰》只演两幕，故事定格在兵败卡塔尔之时，用意明显：第三幕交给出征德国的南门将帅，成王成寇，现实演绎。

无能为恶，平庸罪大恶极

索斯盖特这次备战之用心与细致，亦能从点球环节窥其全貌：训练中，他会随机选取3名球员赴场上随机地点进行罚点；实战时，索斯盖特只召集场上球员喊话，球员分工明确，点球手记住各自顺位，不罚点的球员负责迎回队友，不要让他们独自走回中圈。这是汲取了3年前温布利暗夜的教训，当年的拉什福德、桑乔和萨卡孑然走完最后的50米，其心境孤独让人不忍细探。皮克福德抱紧他的水壶，记住每名对手的罚点习惯，规则范围内尽量拖延对手时间，意图鬼脸干扰时不要吝啬面皮。走上点球点的主罚手，妙用呼吸大法，将心率降到最低，不要受哨声干扰，不要慌忙将球开出，慢下来，决策更清晰。但也别太慢，研究显示：“球员停留在点球点8秒或以上时，成功率会降至50%及以下。”瑞士铁闸阿坎吉停在点球点14秒之久，是为最佳例证。

对瑞士，三狮五点全中过关。索斯盖特机关算尽，但因为那些撤得太深的防守、迟迟不来或来得太晚的进球、甚至从未出现的酣胜，而为千夫所指。足球残酷，既在天堂地狱一线间隔，也在才华之外、万般皆下品，无能为恶，平庸、保守、猥琐则是罪大恶极。后者，索斯盖特全中。球迷恨他怯防当先，但南门自知斤两，一早将2016年的葡萄牙和2018年的法国视为夺冠范式。他要的成功是让英格兰成为冠军，而不是只有美丽盛名的无冕之王。当然，这种孤注一掷也有对等风险，即既无美丽也无皇冠的“头号输家”。

但这是英格兰的幸运，他们找到了乐于活在地狱中、愿为成功牺牲暂时声誉的教练。他能容能忍，不管或远或近的骂名，还是脚边的啤酒杯或溅落在工整裤管上的啤酒花。应了萧伯纳洞照英伦人心杰作《凡人与超人》的台词：“美丽、纯洁、尊崇、宗教、道德、艺术，爱国心、勇敢和其他的种种，都只不过是些语词，任何人都能够把它们像手套一样随意翻面的。”

世人皆怪索斯盖特不美，怨他玷污足球运动、矮化天才锋线，恨他经营路线、过关多靠安全牌。却都忽视他的目的：带领英格兰走向更远的地方，直至站上冠军领奖台。他要确保成功是必然，而非那些随机掉落的美丽偶然——抱歉，2020的意大利。为此他制定公式，只要按照这套规则运行，便能抵达多数人梦寐以求远方。他按助威歌里唱的“我们会比你们多进一个”拆解比赛，夺取最经济实惠且容易被人看低的胜利；他将点球分解为数字：几次呼吸、几步助跑、几秒用时，便不需再看他人或运气的脸色。他能让手下踢惯美丽足球的天才们甘愿为他卖命，若非如此，你如何解释，平素在瓜迪奥拉、阿尔特塔、安切洛蒂等名帅帐下呼风唤雨的天才或帝星们，自甘堕落地为南门“露丑”。只有一个原因，他们相信，按照他的公式，冠军指日可待。

决定A宇宙里的索斯盖特，走了28年，还是没走出“那段永远没有尽头”的罚球夜路，成为了连负欧洲杯决赛的历史首帅。对西班牙队一役，他一改被动作风，最先换下由他亲手任命为队长、“几乎是镜像版南门”的凯恩，帕尔默的扳平一度带给过索斯盖特本人、乃至整个英格兰以希望。但在上升路径和他简直如出一辙的德拉富恩特的面前，索斯盖特输给了西班牙队主帅对足球本身的忠诚。机关算尽太聪明，你看，生活多公平，再多算计都敌不过美丽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