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勤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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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让我在亲身遭遇过的足球人物里选择最有人格魅力的一个,我的选择非常确定:意大利前球星佐拉。
佐拉身上有着一种令人震撼的谦和。从你见到他的第一刻开始,就像是被他的谦和所笼罩,以至于你自己的世界也和平了很多。我不会试图从我们见面的细节上去进行描述,因为在记者和受访者之间相处的短暂时间里,各种细节的复述可能会陷入滥情的调子。
更早先听说过的一些关于佐拉的轶事,它们同样不足以说明他的谦和到底如何“令人震撼”。例如佐拉从英国告老还乡,效力于撒丁岛球队卡利亚里,有一次因为球队日程变更不得不推掉一个英国媒体的采访,但他听说英国记者已经预订机票,立即表示愿意亲自掏腰包承担对方的损失。
足球写作和世界上很多事情一样,一些绝无可能想象得到的素材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印证一个久远的想法或判断。近期读到的一个故事却足以说明什么是“令人震撼的谦和”。
今年1月份卡利亚里的一次主场比赛前,现年60岁的法布里奇奥·马耶洛遇到了57岁的佐拉。尽管合影时法布里奇奥·马耶洛露出了甜美的笑容,但在那一天他好几次痛哭,因为佐拉曾用一个微笑就改变了他的一生。
法布里奇奥·马耶洛本是一名富有才华的足球少年,出身贫寒,非常努力,可惜重伤让他提前结束足球生涯,之后彻底堕落,加入犯罪集团。他因为绑架、勒索、黑帮械斗多次入狱。为了避免被判长期监禁,他在审判时抄起一把椅子砸向法官,因此被送进司法精神病院,在那里发现“治疗”就是生不如死,被持久地绑在床上甚至不能去洗手间。
1994年,法布里奇奥·马耶洛获得假释机会。他决定就此逃跑,重新加入了黑帮,被分配的任务则是去绑架当时的帕尔马球星佐拉,以便向帕尔马老板坦济敲诈一笔巨资。
他和其他三个逃犯一起开着两辆偷来的汽车,计划在高速路上追尾佐拉,然后强行把他带走。但佐拉那天刚好需要加油,刚上高速不久就进了服务区。法布里奇奥·马耶洛和同伴们也把车停了下来,他带头向佐拉走去,身上带着枪。
佐拉注意到了他们,他主动走过来,微笑着说,“嗨,伙计们,需要我为你们做点什么吗?”
一个微笑竟然让法布里奇奥·马耶洛这个在黑道上闯荡多年的罪犯心理缴械了。他说,“佐拉的微笑是我内心里亮起的一道光。”
法布里奇奥·马耶洛急中生智,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请求佐拉在上面为他签个名。
几个月后,他再次被捕送往精神病院。在那里,他开始了转变,法布里奇奥·马耶洛膝关节有伤不能跑步,就开始练习花式足球。他主动照顾一个身患肺癌、大小便失禁的老年囚友。“他继续活着,我不断打破自己的颠球记录,我就这样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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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大利,开车疯狂尾随球星索要签名合影的球迷从来是不少数,尤其是佐拉之前效力过的那不勒斯。但有人选择躲避,有人时不时配合一下,像佐拉这种带着谦卑的主动并不常见。
所以,标题里的“普通人”或许加上引号会更合适一些。当我们想起“普通人”这个词汇,并不能第一时间确定“普通人”到底是珍贵的还是滥见的。“普通人”可以是贪婪、自私、无公益心、情绪失控、性骚扰等多种举动的遮羞布,也可以是碌碌无为、不思进取、知难而退等众多情形的说辞。
当我们见证一个球员、歌手、艺术家、作家从默默无闻到大红大紫之过程中举止行为的改变,更容易相信,“普通人”更接近于一种社会经济状态,而不是本质。一个人因为境遇而发生的性情举止变化或许更接近自然规律,而无论富贵贫贱都不改变自己的谦和,更像是执着和坚持的结果。像佐拉一样的“普通人”更接近现实生活的反义词。
佐拉身上令人震撼的“普通人”举止,或许可以归因于他从未改变过的同理心。在社交媒体让个体从事实上更加孤立的今日世界,同理心时常是被诟病、讥笑的对象。人们盼望和自己追随的社媒明星之间建立同理心互动场,却恐惧于给身边物理存在的每一个人抱以同理心。
佐拉对意大利媒体聊到这次与法布里奇奥·马耶洛的相遇时说,“我们彼此拥抱,在一起聊了很多。他全程都在哭。我明白,我面对的这个人,他曾经受过很多苦难,他非常渴望要跟自己和解。这让我印象深刻。”
法布里奇奥·马耶洛想要表达的情感太多了,他想要对佐拉表达深刻的歉意,请求原谅,因为自己曾经带着如此邪恶的念头去接近他,还想对佐拉表达深刻的感谢,因为佐拉在一瞬间改变了他。
让哭泣场景得到破解的是当年那张让法布里奇奥·马耶洛瞬间化解尴尬的身份证。那是上一代意大利人熟悉的老式身份证,浅黄色外观,法布里奇奥·马耶洛至今仍然珍藏着它,上面是佐拉的签名。两人一起对着当年的“物证”大笑。
对于佐拉来说,1994年的记忆是非常模糊的。
他大致记得当时是和自己太太一起外出,“我注意到一辆车已经跟着我们有一段时间了,但我没有多想。我正好必须去加油,就在加油站停了下来,我看到我们后面的车也跟着停了。我以为他们想向我索要签名,但可能有点不好意思走过来,比较犹豫不决,所以我主动走近他们说:‘伙计们,我可以为你们做点什么吗?’法布里奇奥·马耶洛向我走来,我没有看到枪,他拿出身份证让我为他签名。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从报纸上得知,他们为了这次绑架策划了很长一段时间。”
法布里奇奥·马耶洛请求的原谅,佐拉当然给了他,“我们在生活中都曾犯错、正在犯错、将来还会犯错。我们生来就是会犯错误的,但我很高兴看到像法布里奇奥这样的人去努力弥补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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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突然想起来,我的书架上也珍藏着一个与法布里奇奥·马耶洛一样得之意外的佐拉签名。
我一直有在进行采访的时候不索要签名的习惯,和球星的合影基本都是采访中的工作照。但10多年前去撒丁岛为《足球周刊》采访佐拉,在告别之际,我突然觉得应该请求这位让我印象深刻的球星留下一个纪念。我也一样没有准备,刚好手边有一本佐拉的非正式传记,是为了准备采访购买的,在飞机上读了第二遍,立即拿出来请佐拉在扉页上签下了名字。
现在我终于明白,真正的谦和有着如何强大的破冰魔力,让无恶不作的劫匪自动缴械,让职业记者瞬间找回自己的普通人身份。
本文原载于第888期《足球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