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道德经”:普兰德利的坦诚与勇气

沈天浩10-14 11:24 体坛+原创

体坛周报全媒体驻意大利记者 沈天浩

普兰德利来到特伦托体育节,出乎很多人的意料。2021年3月,他辞去佛罗伦萨主帅的职务,并留下一封令人印象深刻的告别信,信中解释了他辞职的原因:“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除了美好的事物之外,有害、有毒的事物也会不断积累,有时也会对人们造成损害。在我生命中的此时此刻,我发现自己处于一种荒谬的境地,无法继续做我自己。”普兰德利宣告了自己执教生涯的结束,他也确实信守了诺言,在其后再未拾起教鞭。

不同于大多数同行和圈内人,普兰德利选择在65岁的年龄,向外界袒露自己最脆弱的一面。足球世界对普兰德利造成了哪些伤害?无论如何,他并不恨足球。在退休两年半以后,他回到了公众的视线,与人们分享自己的故事。活动的主题叫做“我的道德足球”——对于普兰德利来说,足球不仅仅是一种运动。

本场访谈的主持人沃尔特·维尔特罗尼,同样有着精彩的人生故事。他最为人熟知的身份是政客,曾经担任过意大利文化部长和罗马市长,不过和普兰德利一样,在意识到自己无法做得更多之后,他也已经选择从政坛“退役”。如今,维尔特罗尼的工作是导演,以及《米兰体育报》的特约记者。不过为了保持主角叙述的完整性,下文采用普兰德利的第一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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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堵砖墙到两场决赛

我的足球生涯始于一堵砖墙。小时候,我翻过这面墙,去教区中心的足球场踢球。小孩子们组队踢球,先进两球的获胜,然后换拨——没有人抱怨。后来,他们很多人都没有成为球员,而是建筑师、工程师……我成为了球员,可我很早就失去了父亲。那发生在我16岁的时候。在此之前,我是个很难搞的年轻人;失去父亲之后,我和母亲与两个妹妹在一起,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这当然是个悲剧性的时刻,但也让我成长。

球员时代的我效力过三支球队:克雷莫纳、亚特兰大和尤文图斯。在尤文,我们队内的两名外援是普拉蒂尼和博涅克。有一次训练任意球的时候,我们有说有笑,可普拉蒂尼却不吭声。特拉帕托尼去问他:“你在想什么?”普拉蒂尼的回答:“等那些开玩笑的人离开之后,我自己单练两个小时。”在天才的灵感以外,他还是职业精神的标杆。

尤文生涯中的两个伤心时刻,都来自冠军杯决赛。1983年,在雅典,我们0比1输给了汉堡。我还记得那个赛季的冲刺阶段,有一个客人经常来到我们的更衣室,他自称是“律师”(即贾尼·阿涅利)的朋友。这个人对我们说,只要你们能一直保持比赛前15分钟不失球,你们就能赢得冠军杯。我相信,这种迷信最终决定了我们的命运:汉堡队打入第一球的时候,计时器上显示是第9分钟,我们失去了信心。塔尔德利觉得,问题出在我们当天到球场太早了,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版本。其实,当时塔尔德利每天都给这个巫师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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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瞬间是1985年的海瑟尔。起初,我们待在更衣室,门开了一条缝,我们看到看台上有很多英国球迷跑来跑去。过了十分钟,我们从更衣室走出,发现人们开始惊慌逃走,没有人停下来看普拉蒂尼、博涅克和西雷阿。博尼佩尔蒂过来了,他告诉我们现场有两名球迷已经去世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想让球队出场比赛。不过,欧足联代表还是坚持让比赛继续进行。比赛结束后,欧足联代表要求我们带着奖杯,走到尤文看台的下方,本来说需要10-15分钟的时间,但我们只待了7-8分钟。

我最重要的恩师,当然是特拉帕托尼,我在他手下踢了6年。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那是一场罗马-尤文的比赛,特拉帕给我们每个人赋予任务,我来盯防内拉。比赛的僵局一直没有被打破,直到终场前七八分钟:罗马获得角球,我的一个明星队友走过来,要求我盯防另一个球员,可我得盯防内拉。最后,我听了他的,而内拉在那次角球中进了球。回到更衣室,这位球员滔滔不绝:“年轻球员的表现令人失望,他们不会成长……”他是谁?意大利人还是外国人?我当然不会说。

我去了淋浴室,遇到了特拉帕。我对他说:“够了,有一名球员拒绝了他本该承担的责任。”特拉帕托尼回到更衣室,和我们回看了失球的视频,他明白这不是我的问题,拍了拍我的肩膀:“晚安,切萨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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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陷入“战术陷阱”

因为严重的膝盖伤势,我不得不早早退役。当时,我在周日上场比赛,周一整天都得敷冰袋。职业生涯的最后几年,我回到了亚特兰大,当时的球队主帅是蒙多尼科,他和俱乐部主席博尔托洛蒂一样,都希望我能够从教。蒙多尼科不知道我是否会成为一名好教练,但他相信把梯队的孩子们交到我的手上,是正确的选择。

于是,我还在亚特兰大拾起了教鞭。这家俱乐部最幸运的事情是:他们一直有靠谱的老板。博尔托洛蒂家族希望为球队赋予一种价值观:态度高于一切——我对此非常认同。(亚特兰大青训教父)米诺·法维尼对我的影响也很大,我和他共享同一种足球哲学:技术最重要。我们的人才选择,完全基于技术。对于14岁之前的孩子来说,战术没有任何意义。事实上,我相信这也是意大利足球当下的问题:我们抱怨国家队缺少特定的球员,比如强力中锋,可为什么会这样?这正是因为我们将战术看得过于重要,没有注重挖掘球员的技术特质。

执教青年队的时候,我只有在深思熟虑之后,才会将概念传达给他们,因为我不想摧毁他们的天才。技术层面上的天才,让球员们感到自己是场上的主角。回到当下,我看今天的一些青年队比赛,中锋的主要任务是做球,其他位置上的球员也被禁止在场上连续盘带。

前一阵,我和前尤文队友马西莫·毛罗在一次活动上,我对他说:如果你生在当下,肯定没法成为如此出色的一名球员。毛罗对我说:“我很幸运。当初我在卡坦扎罗出道,主教练是马佐尼。当时,我还在青年队,在一次与一线队的内部对抗赛中,我在场上盘带,马佐尼大声对我喊:‘继续!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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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驯服问题小子?

我在国家队执教了四年时间。2012年欧洲杯,我们的前锋搭档是巴洛特利和卡萨诺。巴洛特利首先是个好小伙,从技术层面上一度是世界上五名最好的前锋之一,但或许也正是这种高期待,让他承载了过多的压力——实际上在国家队,巴洛特利从来没有制造过麻烦。卡萨诺?你需要直视他的眼睛,和他进行沟通,我和他之间从未出现问题。如果让我从执教过的球员中,选择一个人共进晚餐,我会选择卡萨诺:他太有趣了。

执教过最聪明的球员是谁?佛罗伦萨的约根森。他什么位置都能踢,靠自己的职业精神,帮助俱乐部度过了经营上的困难。后来,丹麦国家队的主帅和我见面的时候,给了我一个拥抱,他感谢我帮他“修复”了一名重要的球员。执教过最强的球员?考虑到本可达到的高度,或许是阿德里亚诺。当时我让他减肥,他很好地执行了计划,那问题出在哪?他根本没想成为世界上最强的球员,他的理想是接济50个巴西贫民窟的家庭,他做到了。

为什么将国家队带到奥斯维辛?因为我们都觉得应该如此。我们要走近那个地方,那里代表了人类的极致愚蠢与丑恶,球员们需要体验这些。我还带国家队去了(那不勒斯近郊、曾经被黑手党占据的)夸尔托进行赛前训练,第二天我们收到了一些非常不友好的消息——当时的我们真的触碰到了一个敏感的话题。足球世界里依然存在对同性恋的禁忌,我在欧洲杯期间发表了相关言论,但在我发言之后,卡萨诺拿起了话筒……你们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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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退出也需要勇气

我为什么选择结束执教生涯?说实话,那会儿我情绪极其低沉,看所有人都觉得不顺眼。教练的身份,让感受到巨大的责任感,执教佛罗伦萨时,我感到自己也是佛罗伦萨的球迷。关键性的瞬间出现在一场桑普-佛罗伦萨的比赛中,夸利亚雷拉为桑普进球时,我在场边感受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情绪,那是一种巨大的失望感。那之后,我和一位心理医生聊了聊,他说这种情况很正常,但我的压力太大,需要休息15-20天——这在足球世界里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做出了决定。

在足球世界里,抑郁症确实很常见,因为球员们很骄傲,然而生活中依然存在很多问题:家庭矛盾、夫妻关系、个人疾病、生涯低谷……我尝试帮助球员们解决他们的问题,可我只是一个足球教练,我的技能非常有限。这是个沉重的话题,不过幸运的是现在几乎所有俱乐部都有心理辅导师。法乔利陷入赌球案,为什么一个21岁的年轻新星会涉赌?你看到的是一个效力豪门的年轻人,可实际上他或许很脆弱。

当年在亚特兰大青年队,我们每年都会开会,强调那些不能做的事情,因为如果小伙子们违规,后果也会由俱乐部承担。很多时候,球员的问题并非来自他们本身,而是来自父母。也有小球员的父母对我说:“我需要你训练他们,不需要你教育他们。”其实,我并不想刻意教育他们,但他们的背包上印着亚特兰大的队徽。

今天活动的主题是“道德足球”。实际上,我在生活中从不使用“道德”这个词,我更喜欢谈论“态度”。斯帕莱蒂此前表示,自己不希望看到球员们在国家队带着大耳机,我对此表示认同:尽管我不会对球员们的平日言行吹毛求疵,然而一旦来到国家队,你代表的就是意大利。我还会考虑继续执教吗?不会。愿意教小孩子们踢球吗?或许,不过需要是非常非常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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