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坛周报全媒体记者 王勤伯
1
在2023年女足世界杯取得空前的成功以后,应该没有太多的人再会去怀疑女足运动的未来。即使有人吐露自己对女足的轻蔑或冷漠,也更多是出于根深蒂固的性别优越感,无法从事实上否认足球这项运动的女性参与已经取得了飞跃性的拓展和进步。
如果进步不以过去的落后作为对比,一种容易产生的普遍错觉通常是认为生活的现状原本就是这样的。然而生活从来就不是现状,我们只是永恒地走在某个连接过去和未来的节点之上,并且误以为自己一直保持原样。
女足世界杯决赛前,让我最感意外的发言来自保利尼奥·达维奥拉。这位80岁巴西音乐家曾在2016年奥运会开幕式上弹奏吉他清唱巴西国歌,无论说话还是唱歌,他的风格都是轻柔温和的里约风。他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三张照片。
第一眼看,好像弗卢米嫩塞的三色球衣,但突然想起保利尼奥·达维奥拉从小是达伽马球迷,还唱过达伽马队歌,觉得不对劲。再仔细看,他分享的是表姐的照片。这是一家名叫瓦尔奎尔竞技的俱乐部,成立于20世纪30年代。当时瓦尔奎尔竞技女队很有名气,巴西有很多女足球队,保利尼奥·达维奥拉的母亲和表姐都踢过女足。
然而,巴西政府在1941年颁布了女足禁令,对女子足球开始了长达40年的封锁打压。这样的禁令远不止发生在巴西,在多个西方国家都曾有发生。在英格兰,女足禁令从上世纪20年代一直持续到了70年代初。
为什么女子足球会遭遇敌视和限制?在每个国家都可以发掘出很多故事。一个总概性的原因是:欧美基督教保守势力根深蒂固,并不愿轻易接受文明世界里女性拥有和男性同等的权利和地位。去教堂做礼拜的人越来越少,欧美不少人倾向于认为宗教保守主义是已被克服的问题,恰恰是这种缺乏彻底自我审视的态度导致了今天的诸多撕裂。
2
即使在被广泛认为女性地位改善最多的北欧社会,20-30年前的事情放在今天也是难以想象的。
1995年,瑞典即将参加第二届女足世界杯,并且是在本土举行。该国最重要的严肃媒体《瑞典晚报》在大赛开始前制作了世界杯特刊。
特刊对瑞典国家队成员进行了赛前采访,其中有一个关于私密问题的匿名调查。在欧洲,瑞典女孩一直被认为性观念比较开放和主动,球员们没有太多考虑便直爽地给出了答案。然而,特刊在调查结果旁边却使用了一个混杂着宗教保守和男权凝视口吻的标题:“国家队处女成堆!”。可能是为了缓和刺激,旁边的专栏标题又是:“你们都是很棒的女孩”。
出生于1982年的瑞典女孩约翰娜·弗兰登当时只有13岁。多年后她成为瑞典家喻户晓的体育记者和专栏作家,供职媒体就是《瑞典晚报》。再回头看“前辈们”不到30年前的“作品”,她由衷地感慨:“在同一个传播平台上,一边性化恶俗,一边爹味拍头鼓励,这真是完美的性别歧视鸡尾酒。”
努力换来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阅读今天的《瑞典晚报》,我们可以看到约翰娜·弗兰登等女性报道者所占据的分量,更关键的是她们的工作得到了巨大认可。
女足世界杯1/8决赛后,约翰娜·弗兰登说,“近180万电视观众观看了瑞典通过点球大战将美国队淘汰出世界杯,这场比赛成为瑞典体育经典。今年夏天,《瑞典晚报》的体育报道吸引了大批读者,瑞典女足可能是瑞典最受欢迎的国家队。不管怎样,这本身就是一种安慰,在这个时代,一切似乎都不再是理所当然的了:虽然世界各地几乎所有其他领域的进步运动都在经历顽固的抵制,但女子足球却只是在向前发展。”
3
站在过去和未来的节点,再看前西班牙足协主席鲁维亚莱斯事件,其实没有多少值得辩论的话题和内容。未来的足球世界必定会有这样的共识:大男子主义的展示,不管是出于庆祝的目的还是心血来潮的蛮干,对于女子足球的氛围和形象都是巨大的损害,大多数人不想再看到类似的行为和事件发生。
那么,经历了一届精彩且激情的2023女足世界杯,在不远的未来,你和我希望看到怎样的女足?
问题原本应该是:女足,热爱足球的女性,希望怎样被看见?
20多年前,有人问过孙雯这个问题。孙雯回答说,“女足的未来应该:穿紧身衣,在室内踢”。这是一个落空的建议,同时也不符合实际。今天我们可以看到,穿着短袖球衣并不影响女足球员展示自己的身体美感,110米场地也不是女性从事这项运动的制约。
女足时至今日的迅速发展,谁也没有做出过准确和准时的预测,更没有过高的期待。精彩的女足氛围,无论是欧洲俱乐部各种创纪录的入场率,还是世界杯令人难以忘怀的气氛,纯粹是说来就来了,没有预兆,也没有预告,更没有预演,尤其还一直缺少预算。
其实这是社会进步、女性自我意识提高的结果。女孩们从原本被禁止和禁忌、被归类为男性专属权利的体育项目里收获的不仅是体育的快乐与激情,还有突破歧视、冷漠与偏见的快感,一种自我塑造的过程。
在自我塑造过程产生结果的时刻,即使没有男足一样的营销、推广和宣传,没有追星粉丝的彼此感染,关注者、赞同者、欣赏者同样纷至沓来。这到底是不是“球迷”曾经希望看到的女足,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踢球的女孩们知道自己已被世界欢乐地看见。
在我看来,如果认为或期待女足的未来是变成今天男足一样,这样的想法或许更接近于想要女子足球走进一个装饰精美的古墓。女足之所以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和感染力,不仅在于女孩们拥有越来越高超的技战术素养和竞技水平,还在于她们从事这项运动的方式始终展示出现代女性更强大的自我意识和尊严感。她们不是自身之外的性别、机构和整体概念的附庸,她们在这项原本被划为男性专属的运动里展示着令人激动的美感、热情、团结和纯粹。
今天男子足球的最上层建筑有着很多男权社会制造出来又无法自我消化的毛病。一个简单的例子,那些以愚忠为基本价值观、内部组织黑手党等级化、到处约架、传播仇恨的极端球迷,难道也是有一天我们希望在女足比赛场外看到的吗?就让愚忠留作认为女人不懂球的人专属的特权吧。
这是为什么我不介意在未来某个时候再度被女足赛事的精彩和激情感到震惊和意外,感到冲击和释怀。或许我甚至幻想女足发展为男子足球的诸多困境提供某种值得参考的范式,但我不会这样去期待,像官员和领导一样期待。作为一个爱女人爱得要死的男人,女性神秘又未知的潜能,一直是我存世的动力和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