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勤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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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墨西哥女同行在推特上这样发言:“归根结底,我们都知道这项运动是一种游戏,但不影响我们以严肃的态度来对待报道工作。”
这可能是最贴近我内心想法的一段职业自述。单纯讲工作态度,我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我不接受抄袭、敷衍、含混、拼凑等任何一种不严肃的态度,与此同时,我又反对脱离足球运动游戏本质的诠释,不管诠释者贴上的是技战术专业还是人文思想的标签。游戏不是时事政治,但也不是浅薄粗陋的同义词,人类对游戏规则的尊重和强调总是超过人际和国家关系中的规则。
多年前与一位我尊重的同行聊天,我阐述了自己的足球写作观念。我认为,足球写作里只有情绪和情感是客观的,尤其是大赛现场写作,枯燥的战报和技战术解读并非客观,而是对情感的逃避,大赛的高度首先是情感的聚焦,只有达到赛事本身情感高度的写作,才是优秀的现场写作。
同行在体育内外的领域都写过优秀的稿件,就像大多数拥有新闻理想的人一样,暗示我的看法过于离经叛道。毫无疑问我也会在这样的交流与碰撞中反思,是否存在修正和推翻自己的可能,然而时间流逝,我只是加深了自己的顽固。
某一种写作经历或许只有足球写作者可以体验,某一类的体验也只有足球读者能够经历。
这篇专栏的主题是关于那不勒斯时隔33年后重夺联赛冠军。在狂热又铺天盖地的庆祝、赞美、讲述和解读中,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格外深刻。
长期报道欧洲足球的瑞典女记者维琦·布洛梅的7岁儿子看了那不勒斯城的彻夜庆祝视频,突然说:“妈妈,我认为昨天晚上那不勒斯只有维苏威火山睡觉了。”
维琦·布洛梅骄傲地表示,我儿子未来将是个足球专栏作家!
毫无疑问她是对的,文字对足球的重现,并不一定是记录和复述,足球提供的激情基于共鸣,只有精灵的创造才能达到激情共鸣的瞬时效应和心理跌宕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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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夺得阔别33年的意甲冠军,是一条影响力空前的全球新闻。
早在夺冠前10天,几乎从不报道意甲的丹麦、奥地利、瑞士等国严肃大报也在谈论这座亚平宁半岛南方大都市、前两西西里王国首都的球队将要迎来全国冠军的消息。这是尤文图斯、国际米兰或者AC米兰赢得意甲冠军都无法比拟的待遇。
那不勒斯为何如此激发关注的热情?
答案或许在问题里:那不勒斯为什么如此受到如此热情的关注?
各国媒体总结了很多原因,例如那不勒斯的成功被视作意大利贫穷南方对富裕北方的复仇。意大利是一个南穷北富的国家,北方人指责南方人好吃懒做、黑帮横行,躺平吃福利;南方人指责北方在事实上的剥削和掠夺,青年人口不断外流的南方持续处于失血状态,要求实现更公正的社会再分配。
另一个原因当然是马拉多纳。迭戈带来的不仅是魔幻色彩的足球,他的反叛气质和拉美左翼色彩,本就和意大利南方的情绪完美吻合。这种吻合也包含他的人性弱点与南方社会黑暗地带的关系。马拉多纳曾说,如果他当年加盟的是尤文,人生结局或许不一样。然而,缘分本天成,没有人能肯定,缺少意大利南方式溺爱的迭戈,是否能成为同样神异的迭戈。
就我的观察,并不是南北矛盾和马拉多纳构建了那不勒斯的足球情绪,而在于那不勒斯(意大利语“拿波利”)本身就是一种无可比拟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是情绪的极致,是欲望的焦点,是生死的激荡交错,如同歌德曾引用过的民谚:“看一眼拿波利,然后死去”。
意大利南方女性喜欢抱怨北方人的偏见——认为南方女人是大奶土鳖(tettona e terrona)。反过来,在意大利南方,你会发现当地人尤其女性常会为自己丰满的身材格外骄傲,男人也格外迷恋胸部。那不勒斯街头曾有过一个街角频繁发生车祸,原因是那里放了一个托蒂前女友玛丽亚·马扎给那不勒斯-西西里岛渡轮拍摄的广告,她的胸部代表了那不勒斯的维苏威和西西里岛的埃特纳两座火山。
令人惊叹的美景、美食、美女,还有同样程度的衰败、沉沦和罪恶,那不勒斯的一切都是纯粹的欲望,欲望的聚焦促成了这座城市在欧洲范围内对足球无可比拟的狂热,甚至在那不勒斯踢意丙的时候也可以有5万人到场观战,人们在球场里齐唱《恋爱中的士兵》,这是马拉多纳和卡瓦尼都会唱的民歌,讲述一个前线厌战的士兵对心上人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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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老板德劳伦蒂斯的家族来自那不勒斯,但他出生在罗马,工作和居住都在意大利首都。他在那不勒斯被认为是外乡人。对他来说,俱乐部有时是一个玩具,有时是一个富人圈社交平台,有时是一个赚钱机器。
但对于那不勒斯球迷,不管谁是老板,那不勒斯足球俱乐部都像火山、海湾、庞贝古城的发掘地一样,是属于每个人的,老板的任务就是帮助那不勒斯人民赢得胜利。
德劳伦蒂斯是个精明的商人,时常在嘴上骂意大利足球落后,但他提出的理念和方案却都是最陈旧的。德劳伦蒂斯没有因为足球赔钱,还在好几个出售球星的赛季赚了很多,直接按人头百万的标准分红给担任股东的家庭成员。
同时,德劳伦蒂斯也在不断试探重返冠军宝座的途径。经历过多次尝试,他或许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球员太容易成为那不勒斯人欲望的猎物——他们可以被巨大的热情感染、吸引、鼓舞,也可以沉溺、自满、幻视和陷落。
这就是4月30日下午那不勒斯和萨勒尼塔纳比赛(1比1)中的场景,那不勒斯原本可以在那一天主场夺冠。球员很拼,要和球迷一起庆祝,但他们越努力,越像走进一个个看不见的迷宫,射门和传球像中邪一样反复被封堵,甚至在补时阶段一次禁区内射门被对方球员用下体挡出,“勇士”痛苦倒地,射门和拦截的人都不是有意的!进攻的迷失伴随着后防线的过度紧张,那不勒斯不仅被扳平,甚至差点输掉比赛。
德劳伦蒂斯可以庆幸的是,当球队站在欲望深渊的边缘面临陷落时,那不勒斯已经在之前的联赛中打下了重要的积分基础,4天后在乌迪内斯的一场1比1让球队终于夺冠圆梦。和往年相比,重要的差异来自于金玟哉、克瓦拉茨赫利亚这些新加盟的球员带来的外乡人鲜活感,他们在被欲望吞噬之前实现了成就。
这其实是最不那不勒斯的那不勒斯。主力阵容里一个那不勒斯人也没有,当地人因西涅走了,“精神那不勒斯人”默滕斯走了,那不勒斯人曾经痛恨德劳伦蒂斯不想队内有太多本地球员,这使得他们和球队之间缺少精神联络。去年夏天那不勒斯球迷抗议老板,季票购买人数只有1.2万人,创下历史新低。
而德劳伦蒂斯的成功恰恰就在于切断了这条包含着太多情绪起伏、情感力量和欲望负担的精神纽带,球队在这个赛季踢出了最精彩的足球,不会说意大利语的克瓦拉茨赫利亚成了“克瓦拉多纳”。
这像是某种与睡眠中的火山和平共处的哲学。
本文原载于第866期《足球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