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勤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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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土地上,痛苦如此巨大,野心如此微小:只要足球和嘉年华”。
今年8月刚刚度过80岁生日的巴西歌手卡埃塔诺·维罗索为电影《衣锦还乡》创作的主题曲里有这样一句著名的歌词。
然而,当巴西在对韩国的1/8决赛中呈现了45分钟嘉年华(狂欢节),很多人才发现这是整个世界的稀缺。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每个周末的足球场上总是目睹这样的嘉年华?
这份名叫巴西的欢乐更是一个充满紧张、冲突、限制、封锁和愤怒的世界的对立面。但它的对立方式不让人感到分裂,它只提供释放。它不是声嘶力竭的苦痛和歇斯底里的反抗中的释放,它是超越现实也超越现在的释放。一份微小的野心即可实现影响亿万人的表达,这就是巴西足球,他们总在设法撩拨着世界的情绪,四两拨千斤。
这样的比赛让技战术讨论瞬间失去价值,然而它又让整个足球运动大幅度地升值。那些不懂足球的人喜欢上足球,从来不是因为膜拜懂球人士卖弄的战术理论,而是被足球传播的激情意外捕获。巴西足球嘉年华,就是足球激情和世界各个角落里千千万万种人生的际遇。
罗伊·基恩说巴西反复跳舞是对对手的不尊重。他根本就不明白,如果足球历史上没有桑巴舞,如果足球不是曾经被巴西、阿根廷天才地改造,如果足球没有被注入南美舞蹈的节奏和欢乐,这项运动绝无可能拥有今天的受欢迎程度。
嘉年华在45分钟以后就消失了。这才是我们生命的遗憾和巨大的疑问,是世界杯的世界之问。
问的不是巴西是否希望避免继续伤害对手,或者是否想要惜力,以及韩国是否在中场休息后经过调整取得了进步。问的是——这45分钟的嘉年华到底是一场伟大演出的预告片,还是我们在世界杯观赛过程中一次虚幻的视觉体验,一场海市蜃楼,之后将再不回来?
如果巴西和嘉年华不再回来,下一回将要让我们付出多久的等待?
巴西漫画家马里奥·阿尔贝托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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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我在韩国济州岛目睹了巴西4比0中国,又在日本横滨目睹了巴西的第5冠。
之后的每届世界杯,我都在等待着巴西的第6冠。4年前《体坛周报》派我跟随巴西队,我感到巨大的荣誉,我觉得巴西6冠可能越来越近了。
在俄罗斯索契巴西训练营的第二天,新闻中心的无线网过载,慢得像蜗牛。我问旁边一位巴西同行有什么好办法。他让我直接用巴西足协自己的无线网,“密码我们已经破解了:奔向6冠。”
故事在喀山结束。
5冠20年后,家里添了老二,我不得不第一次度过电视机前的世界杯。这样倒是有了第一次和小孩一起看球的经历。
结论非常容易做出:最容易吸引小孩的,要么是梅西,要么是巴西。
梅西是一个精灵,他能在最顶级的足球场上踢出小孩踢球才有的轻快,老梅西的足球仍然传播着童真的纯粹。马拉多纳独一无二,梅西也一样。
巴西是嘉年华,是突如其来的似曾相识和欣喜望外。
帕奎塔攻进第4球的时候,我立即对5岁女儿说,“看着,他会跳舞,这家伙肯定要跳舞!”
进球和舞蹈对小孩同样重要,他们需要一种感觉自己立即被包容和卷入的热情。进球是结果,是数据,是成人逻辑,而舞蹈是对成人世界、功利社会的规定秩序短暂又奢侈的抵御。每个小孩的内心里都藏着这样一份抵御,他们在潜意识里知道大人们想杀死他们的抵御。这是属于所有人的成长之痛,而才华的源泉常常是反抗和抵御,而不是对秩序的领会和遵从。
帕奎塔是她熟悉的面孔。2年前她就听过弗拉门戈一首贺岁歌曲,MV里有帕奎塔跳舞的镜头,然后她就自己舞起来了。
在缺乏国家概念教育的意大利,5岁小孩还很难明白巴西和皇家马德里以及巴黎的区别。对她来说,巴西是她最喜欢的餐厅和一系列好玩事情的结合,例如令人咯咯笑的儿歌,比美国儿歌好玩很多。一首名叫《空气》的歌这样唱:“我没有形状,没有重量,没有颜色,当我很柔,我名叫微风,当我很强,我名叫大风,当我很臭,我叫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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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我们足球的根基”,理查利松这样说。
法国《队报》评价这位巴西前锋说,“热刺前锋简直就是个奇葩射手。他像魔鬼一样肉搏,从不停歇地逼抢对手,为集体而战斗,经常把对自己的考虑放在最后,然而这没有妨碍他频繁进球。”
如果你认为快乐必须有前提条件,或者相信是巴西足够强大且韩国够菜才会容许巴西人如中文所说的“显摆”,我想建议你读一读上面的评价。
过去的巴西前锋不会像理查利松一样踢,过去的巴西队也不会面对今天足球这种令人窒息的逼抢。巴西嘉年华不是永恒复古和死心浪漫。巴西足球改变对待现实的技巧,更新解决问题的手段,但是无论困难如何变化,不管自身如何演变,都不会影响快乐精神的表达。
古典足球的巴西是快乐的,现代足球的巴西也不苦累。桑巴是快乐的,波萨诺瓦也是。巴西人自己唱波萨诺瓦会唱着发笑,到了北半球被美国人改编翻唱才会唱得无限忧伤。
这是多么美好的嘉年华45分钟,我在家里看世界杯,第一次对球评失去兴趣,第一次想写世界杯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