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勤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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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我曾在南非比勒陀利亚观看了一场橄榄球赛。
这是我唯一一次在现场看橄榄球,对阵双方是南非和英爱联队。尽管种族隔离在南非已经结束很长时间,体育运动方面仍然存在一些分野,例如黑人更喜欢足球,从事橄榄球运动的白人占比较高。
恰恰是南非队里一个黑人球员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长期观看足球而不是橄榄球,他的比赛风格无疑让我感觉有更高的辨识度和亲切感。他喜欢在人群中以灵巧的闪躲形成突破,避开对手充满“阳刚气”的直接冲撞和对抗,有一次他带球过线,不由自主地扭动着欢乐的身姿,好像做了一件小坏事占到了一个大便宜。
王尔德说过,“橄榄球是绅士从事的野蛮运动,足球是野蛮人从事的绅士运动 ”。足球和橄榄球在早期本是一家,发展至今,橄榄球还带着明显的英伦气质,野蛮动作和文明参赛完美融于一体的英式大男子逻辑,足球则已经完全被英国之外所改造,尤其是被有色人种改造、被拉丁世界改造、被巴西人改造。
其中的一个关键在于,让足球和橄榄球原本亲密一体的激烈身体对抗,在足球世界里被各种技巧柔化。橄榄球更“橄榄”,有棱有角,足球更“球”,圆形和曲线。给足球制造最多改变的无疑是1958-1970年三夺世界杯的巴西人,巴西球员不怕身体对抗,但他们的踢球方式不是通过身体对抗去赢球,而是用技巧避开对方迎上来的身体对抗,让对手一次次扑空。足球技术多种多样,在很长时间里,巴西球员是全世界的技术老师。
后世史书中喜欢引用一些没有被广泛证实的史料,例如巴西足球技巧最早源自黑人球员想要避开和白人的身体接触,因为一旦对白人球员犯规就可能遭到暴打。这里存在逻辑问题,例如:带球上去的球员如何主动犯规然后引发被暴打?
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巴西人不由自主地把桑巴小碎步带进了足球。但桑巴足球精神不仅包括小碎步,还有巴西葡语说的“坏蛋精神”。一个人在困难和险阻中间能够通过闪躲冲出一条通道,他一定比较滑头,一定比较离经叛道,但巴西人认为,在艰难时世里这样的人就是聪明能干。
橄榄球和早期足球所展示的英式体育精神,内核是英国白人崇尚身体对抗和碰撞的大男子精神。但不是全世界的人都那么喜欢身体碰撞,巴西人没有改变比赛规则,却从比赛风格方面让足球变成了另一种运动。这一改变让足球的魔力大增,因为它让90分钟比赛有了充足的内涵,人们可以为稀罕的进球欢呼,也可以为每一次精彩机智的闪躲、摆脱、花活儿激动地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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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在今天的世界里比任何一种体育都更有心理治愈作用,它是一种脱离生活牢笼的隐喻。
我们在每一天每一日里面对的世界就像披挂着绅士外衣的野蛮人轮番来袭。机构、系统、集体、管理,所有这些的名义都是堂而皇之的,像球场上那些身着号码衣、冲过来一定可以撞翻你的庞大身躯。这种来袭铺天盖地,绝大多数人无法抗拒和逃脱。
生命中的很多时刻,我们其实都暗自期待着能够找到一个出口、一个妙计、一条小径,轻巧、敏捷又欢乐地躲开种种来袭。谁愿意真的舍身去对抗谁?谁愿意真的承受碰撞冲击,为了以一种名义去反对另一种名义而献上自己的肉体?
足球,尤其是巴西足球和阿根廷足球,尤其是贝利、加林查、马拉多纳、梅西、罗纳尔迪尼奥的足球,就是我们对抗野蛮来袭现实的暗喻或梦境。你希望逃脱,同时也无意伤害谁。你喜欢庆祝逃脱,但也不是为了刺激或者冒犯谁。
使用“我们”当然也是不合适的,这里的“我们”指的是能够和本文产生共鸣的你。每个人看足球的目的完全不同,有人的确在寻找对现实牢笼的片刻解脱,有人则对其倾注现实中的各种痴迷癖好,例如统治癖、指挥癖和管理癖,更在意俱乐部老板说了啥,更在意转会市场的买进卖出和排兵布阵的数字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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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竞和皇马的德比大战之前爆出了围绕皇马球员维尼修斯进球庆祝舞蹈的种族主义言论风波。前前后后太多口水,在这里我不再复述。
比较印象深刻的是直接在电视节目里把维尼修斯舞蹈庆祝称作“猴戏”的经纪人佩德罗·布拉沃在事后做出的“澄清”和道歉,他说自己并不是种族主义者,如果有人感到被冒犯,那么请求原谅,他只是用错了词,不该说“猴戏”,而是想说“蠢事”。
我不想去讨论进球以后起舞庆祝是不是蠢事,或者当一个马竞白人球员这样做的时候(例如格列兹曼就有过奇怪的舞姿庆祝),是否比来自巴西的黑皮肤球员愚蠢程度更轻,这样的讨论并无价值,有人对待足球更宽容,喜欢球员在进球庆祝中以不一样的方式来分享激动和欢乐,有人则认为一切都应该装进模子里,就像生活中那些不断来袭的庞大身躯要求我们所作的一样。
我想说的是,快乐这件事情其实是没有物种之分的,更别说人种。猫狗牛马驴和猴子猩猩一样,在快乐的时候会做出各种舞蹈动作。同时,快乐也是一件时常缺乏正经缘由、没有上级授权、缺少组织安排的事情,它可以是荒诞的,它可以缺乏金钱能够衡量的意义,但它给人带来的害处远远小于那些正经的、意义宏大的、体现机构和体系对个人操心的“人事”,或者,“人戏”。快乐就像微风,它只邀请你,感染你,但不会把“好”强加于你,实际上却是对你使坏。
我非常欣赏阿森纳俱乐部在官方社交媒体上为热苏斯起舞庆祝进球的照片 配上了关键词——“#BailaViniJR”(维尼跳舞),这是对维尼修斯的声援,更是对一种价值观的肯定:我们热爱足球,我们为足球起舞,我们需要给自己更多快乐的理由。
也值得肯定的是欧洲各地的巴西球员在进球以后用舞蹈来声援维尼修斯,例如本菲卡的内雷斯。罗德里戈在万达体育场攻入皇马的第一个进球,他等待着维尼修斯过来和他一起舞蹈。马竞的球迷是否像科克所说的一样受到了冒犯?至少现场画面不像科克预言的那么糟糕,就算是感觉被冒犯,他们也应该珍惜人生中这场难得的欢乐课。如果一个人因为别人的快乐感到冒犯、受辱,他其实只是憎恨自己,恨自己无法同样自由自在地快乐。
有一首被誉为巴西准国歌之一的歌曲名叫《巴西小铃鼓》,开篇唱的是,“是时候让这些皮肤黝黑的人们展现自己的价值了”。
巴西人究竟想要展示怎样的价值呢?歌词接着说,“想看到山姆大叔也敲起小铃鼓”。
小铃鼓是一种典型的巴西黑人乐器,一度受到过白人统治者的鄙视,但它终究还是成为了巴西音乐的一种象征。2002年我在现场目睹巴西赢得世界杯冠军,巴西球员排列成小火车,敲着小铃鼓从更衣室里走出来,打鼓的永远是踢球最快乐的那一个:小罗。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把巴西视作自己的精神祖国,因为这个祖国不太正经,它不会用身体冲撞我,而是一次次用快乐包围我,也用快乐征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