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兴慜遭遇种族攻击，球场折射英国社会大问题

体坛周报特约记者 维斯理

当地时间8月14日下午的英超第二轮比赛中，切尔西在主场斯坦福桥迎来了“德比死敌”热刺队。最终，两队为现场近4万名球迷奉上了一场跌宕起伏的2比2：除了四个进球之外，敌对氛围、争议判罚、补时绝平乃至主帅“单挑”等精彩戏码轮番上演，“节目效果”不可谓不佳。

但是很快，这场火药味浓重的比赛就爆出了不和谐的一幕：一张切尔西球迷对热刺队员孙兴慜进行种族主义攻击的照片在互联网上传开。画面中，韩国前锋正低头走向角旗区，准备罚角球；而近在咫尺的看台上，切尔西球迷们则“各显神通”试图干扰他；其中一人赤身裸体，作出了种族主义者常常用来攻击东亚人的“拉眼角”动作。   

事件引发关注后，切尔西俱乐部迅速作出回应，宣布将立刻展开调查行动，追踪识别这名球迷，并以“最强硬的手段”严惩不贷。此外，切尔西还重申了对于种族主义“0容忍”的态度，并直斥那些球场内的种族主义者为“以球迷自居的蠢货（idiots）”。最新消息称，此人已于8月17日向伦敦警方自首，正接受足球犯罪专案小组（MPS football crime team）的调查。按照先例，一旦罪名坐实，切尔西将会吊销他所持有的季票。

“国民偶像”受辱，孙兴慜的韩国同胞们也怒不可遏。韩国诚信女子大学教授、平权活动家徐垧德就此事向20支英超球队发送了抗议邮件。徐垧德还愤怒地表示，“这种行径不仅是对孙兴慜的侮辱，更是对全体亚洲人的侮辱”，并希望“针对种族歧视行为不要再进行不痛不痒的处罚，而要进行严厉处罚；今后所有英超俱乐部都要尽全力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然而，徐垧德的愿望在短期内恐怕难以实现。

对于英国社会来说，种族问题由来已久。自从战后原殖民地独立带来的移民浪潮让原本以盎撒/凯尔特民族为主体的英国社会开始接纳五洲四海的不同种族，多年以来，英国已经发展为了一个文化多元的多民族社会，并以此为豪。但随融合而来的还有摩擦和碰撞。几乎没有哪一个英国人不曾在生活中接触过与自己外貌迥异、习惯不同的“异族”人士。种族问题成为了英国社会中人人都需要面对的一个普遍课题。经过多年努力，社会主流舆论早已将种族主义打入另册，“种族歧视”成为了所有人都不能公开触碰的“政治红线”；近年来的诸多平权运动更是激起了社会各界的巨大反响。其中影响最深远的当属2020年美国抗议弗洛伊德被害而席卷西方的“黑人争生存（Black Lives Matter）”运动。该运动在英国的第一个高潮，则是发生在布里斯托市的“铜像事件”：愤怒的集会群众推倒了三百多年前贩奴起家的城史名宿柯尔斯顿（Edward Colston）的雕像，并拖行数百米，扔进了港口水中。从此，全英国各地掀起了一股“检查、改名”的热潮，至今余波犹在。凡是与种族歧视稍稍沾边的元素都恨不得从社会生活中彻底抹去，连丘吉尔这样的民族英雄都险些遭殃。“祸延古人”，反思不可谓不深。

作为影响最为广泛的体育运动，足球在英国始终肩负着“半个宣传部”的使命，具有传播正能量、塑造价值观的教化功能。英超联赛在近两年就连续开展了“反对仇恨”活动，通过推广赛前半跪等仪式声援黑人平权运动。

但遗憾的是，英国足坛从上到下仍然处处是种族主义藏污纳垢的重灾区：

攻击只存在于竞技？不。早在2018年，热刺新球场刚刚落成之时，便有球迷在场内偷拍亚裔邻座、进行言语侮辱的视频传出，至今能在互联网上找到。影片中的亚裔球迷与拍摄者毫无交流、甚至压根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种族主义者们不止会攻击对手和表现不好的自家球员，同样会无缘无故地歧视、攻击身边的普通人。

英格兰人虚伪傲慢；民风淳朴的苏格兰便不存在歧视？不。苏超霸主凯尔特人队近年来引进过四名日本球员（古桥亨梧、旗手怜央、前田大然、井手口阳介）。而就在上个月，便有死敌流浪者队球迷因歌唱辱骂他们的种族主义歌曲而被处罚的新闻见诸报端。至于凯尔特人队自己的球迷？3个月前刚刚因为在赛场内种族攻击利文斯顿队黑人前锋阿尤·奥比雷耶而受到警方调查。

那么，单纯的孩子们总不会做出这些恶行了吧？很遗憾，答案仍然是不。两个月前，在苏格兰东南部U16地区赛事的决赛上，泰恩城堡队（Tynecastle FC）的小球员就向对手美丽港队（Portobello）大肆进行种族主义攻击，最终引发了斗殴混战。

英国社会主流观念对于种族主义的毫不容忍，与英国足坛充斥种族主义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对比。这种撕裂，正日渐成为一种真正的顽疾，颇有几分鲁迅笔下“无物之阵”的意思：当你每每看到丑恶现象，愤起拔剑欲与之宣战时，却发现周遭竟并无敌人、都是盟友——那些躬行丑恶的人此时正异口同声地对你的立场表示着赞同。因此那丑恶便永远杀不灭。

这种撕裂，究竟为什么会存在？

试想，假如向孙兴慜拉起眼角的那位球迷，不是在人声鼎沸的球场里赤身裸体地旁观孙兴慜踢球，而是身着西装革履在骑士桥的某家高档餐厅与韩国球星偶遇——他还会做出那个手势么？恐怕不会。足球场内的激情既帮助普通人暂时摆脱了枯燥生活的平庸、卸下了社会角色的枷锁和伪装，却也带来了一种“法外之地”的错觉。某些虚伪的“英伦绅士”们平日里之所以彬彬有礼，原本就只是出于外界的要求，而非内心的修养。在足球场这样一个可以尽情释放自我的“特殊场合”，他们自然也就暴露出了内心深处并未根除的种族观念。

再试想，假如这位球迷来到斯坦福桥观看的不是新赛季随客队来访的韩国球星孙兴慜，而是上赛季随切尔西女队主场作战的韩国女球星池笑然——他还会做出那个手势么？恐怕也不会。球迷们总是相信，自己在球场内应当竭尽全力“帮助球队”；既要呐喊助威长自家的志气，也要嬉笑怒骂灭他人的威风。而有了“帮助球队”的良好初衷，好像便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了。两年前的意甲赛场，当卢卡库抗议客队球迷的种族主义攻击行为时，国际米兰北看台的极端球迷竟写公开信为对方辩解，其理由就是种族攻击只是“帮助球队”的手段，要比利时人学着接受。种族主义，就是这样以“爱”与“忠诚”的名义肆意滋生。

最后，请试想，假如这位球迷不是藏身近四万人中，而是一对一单独面对朝他走来的韩国前锋——他还会做出那个手势么？恐怕更加不会。“法不责众”是一切恶行最方便的庇护所。四万名球迷一道喝骂上两个小时，我做了一秒钟的那个手势哪里就会被抓住！在这种侥幸心理的作用下，球迷们更是会放心大胆地尽情展露内心深处最阴暗的东西。把镜头拉远，看看画面左侧的另一位球迷。他不就逃脱了追究，安然无恙么？

“特殊场合”、“帮助球队”和“法不责众”，这三重心理的作用下，足球赛场彻底暴露了英国人内心对于种族问题的真正态度。主流舆论的高调，似乎没能唱进普通人的心里。如果不加以解决，那么种族矛盾总有一天会如同在英超赛场上爆发那样、在英国社会中爆发。

可是，解决之道何在？指望从顶层设计出发，选两个少数族裔的首相、搞两场上窜下跪的运动就能解决，显然是太天真了：且不说来自外界的规训只能导致表里不一的虚伪，更要看到“种族矛盾”作为分化群众百试百灵的一张牌，还不到被英国统治阶级放弃的时候。用社会来变人心的路子不通，只能用人心去改变社会。在种族问题上，英国社会主流观念已然做到了明善辨恶的“知”，而球场中的英国人却还没有付诸存善去恶的“行”。知而不行，只是未知；而知行合一，则需在事上下功夫。或许足球正可以作为磨炼知行的事端，引发整个英国社会在种族问题方面的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