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勤伯
如果没有互联网,我都不知道7月2日是“世界体育记者日”。今年这个日子和往年没有区别,再次读到一系列关于中国体育记者生存状况的文章,而文章又都不可避免地提到《体坛周报》。
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正如这些文章所描述的,早在10多年前,互联网就已经严重地冲击甚至摧毁了纸媒的生存空间。2001年中国队世界杯出线日《体坛周报》的500万销量纪录,注定是无法重复的。
问题也在这里。既然十多年前命运和格局已定,为什么十多年以后人们谈起“专业体育媒体”,仍然会首先要想到《体坛周报》的例子?
事实上,在2020年的7月初,应该被关注的“体育媒体”是乐视体育或者暴风科技。他们才是过去十几年间,中国体育媒体市场里出现过的大鳄——哪个体育媒体有他们一样轰轰烈烈? 要么花巨资买下海外赛事版权最后拖欠,要么挖走众多足球名记然后欠薪,要么干脆搞出一个巨大的资本黑洞。共同点是:都已成为不良资产,都会被历史遗忘。
我的前同事胡江波,针对批评《体坛周报》丧失历史转型机遇的观点写了一篇文章。作为一个有多年财经媒体供职经验的记者,文章深入浅出一针见血:《体坛周报》历史转型完全是个伪问题,互联网时代是一场资本和科技的游戏,这两者都不是当年靠卖报纸、挣小钱,养活一大家人的《体坛周报》所具备的。
有意思的地方也在这里。用户数量绝对超过当年《体坛周报》销量的新浪体育衰落了,人们不觉得是“体育媒体生存状况”的最佳课题研究对象;用资本撬走了众多体育传媒精英的乐视体育崩塌了,人们更多觉得那是资本市场的课题;还有很多你们关注过的体育类网站或app兴起或衰落了,但大家还是觉得他们涉及的更多是网站或app的问题。
所以,“专业体育媒体”问题成了一个永恒的历史遗留核心,而至今仍然存在的《体坛周报》是这个课题的核心。
我写这篇文章并非为本报做任何形式的辩护。关于市场、转型等问题,胡江波的文章已经写得很透彻,无需再做补充。我只是觉得,我供职的这家报纸在每年的“国际体育记者日”都被新老同行提起,这是一件荣幸的事情。我希望谈谈这种荣幸。
单纯从“专业”角度说,如果一个人有能力阅读同时期的《体坛周报》和《队报》,最后都将不得不承认,《队报》才是真的专业典范,而就算巅峰时期的《体坛周报》也只是处于持续的学习提高过程中。
我更看重的是做事的态度,2003年我开始为《体坛周报》工作,深刻体会到了这家报纸一丝不苟、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的严谨作风。有时候同事之间也会争得脸红耳赤,但很难因此影响到人际关系。
这里我觉得是《体坛周报》最有体育精神的地方,像一个运动队的氛围,同事们谈起从来不睡觉的领导气势汹汹的“电吹风”,常常显得怕怕的,但又笑,“92班”对弗格森大概也就是这样的认可吧。
严谨的态度,和较为单纯的人际关系,是多年以后,仍然可以体会到的。疫情导致体育赛事停摆,我制作《勤伯看Q》节目,处理杨子江和武一帆发来的视频时,经常都会感慨:“丫新闻功底确实深厚”。但我才懒得当面给他们送上赞誉,哈哈哈。
杨子江在采访中
然而我也能体会到自己的局限,这可能就是胡江波文章里谈到的资本或科技。如果我是一个技术能力更好的编辑,或者如果我有资金找到专业人士代劳,原本可以把他们提供的内容处理成更火爆的短视频。
再然而——就算是我有资金和科技把马德兴、杨子江、武一帆、梁熙明包装成抖音、B站网红,也不会改变人们在每年的7月2日又谈起过去的纸版《体坛周报》。
真相是:“体育专业媒体”是中文世界的一个缺失。互联网时代到来已久,《队报》仍然是法国和世界体育媒体的翘楚,《马卡报》、《米兰体育报》等报纸也同样实现了对本国同类领域的覆盖。这里涉及的是版权保护。
在欧洲,你绝对不可能看到一篇报纸的原创文章被无数自媒体无偿转载。著名社交软件Telegram上存在一些非法共享报纸的频道,意大利政府发出封禁警告,这个互联网大鳄不得不学乖,积极配合封杀相关账户。
反过来,为什么人们可以在各类中文app上免费看到那么多资讯、也有大量的志愿者把国外报道翻译成中文,人们却不把这些app视作“体育专业媒体”?20年以后的7月2日“国际体育记者日”,人们再谈起的话题会是《体坛周报》,还是某app?
“体育专业媒体”是中文世界的一个缺失,不是因为《体坛周报》的影响力不如以往,而是中文世界里缺少一个,始终把体育价值和体育理想放在第一位、每天每日用体育精神,给人们带来娱乐和激励的媒体。
1年前,我大概在15分钟内写了一篇关于某游泳运动员文章。写文那一刻,我只是希望正常地表达一些简单的看法,绝对没有料想,那篇文会有如此之广的传播力,评语中多有谈到“好怀念昔日《体坛周报》”。
我不觉得那篇短文里存在多么专业的表述。但是我看到了人们对“专业体育媒体”或者说“体育记者”真实的期待。以下也是我希望对仍在这个行业进退两难的后浪们说的话。
我们可以看到,FIFA一向严厉要求“体育让政治走开”,但这家体育机构在第一时间正式告诉各国足协,允许球员在赛场表达对BLM运动支持态度。
在 “川化”立场明显、对BLM运动持怀疑态度、对“政治正确”冷嘲热讽的中国部分知识分子看来,FIFA是否也成了一个被“白左”控制的组织?为什么FIFA要严厉禁止其他任何形式的政治表达,唯独发文给BLM亮绿灯?
这就是体育的价值。在我们常常感到左右为难无能为力的社会生活里,体育世界就像一个乌托邦,在这里规则是清晰又简易的,即使产生不公平的错误,也需要学会体面接受。体育世界必须反对种族歧视,必须让种族主义者找不到生存空间,事情就这样简单。
事实上,在封闭主义抬头、极右浪潮重来的最近几年,体育世界反对种族歧视的态度一直格外清晰,很多机构、社团、组织无法做到的事情,体育世界都在做。例如英国的足球俱乐部会因为球迷在网络上发表的种族主义观点,直接将其终生驱逐。
现代体育是伴随现代工业社会诞生的。当工业社会陷入一个又一个无法自拔的问题泥潭,体育却总是能够通过自我更新和改变保持自身的活力。几十年前的足球原本歧视女性,但21世纪的女足世界杯越来越好看,巴萨、尤文、巴黎、皇马等俱乐部也相继创办自己的(职业)女足队伍。
工业社会呢?仍然在为堕胎、女性地位、人口流动等问题争执不休,保守派仍然在强调女性居有先天的家庭角色(和义务),就像他们仍然以各种方式想证明黑人天生就是智商低下。
在现实世界里,我肯定不是一个成功者,没有钱,没有房,没有流量。但是体育也教会我一件事情,就是珍惜当下的每一刻,人不能成为过去的囚徒,也必须拒绝成为未来的奴隶。而且我也满意自己和体育记者这份职业的和平共处甚至相得益彰:
我并没有因为自己选择的职业而改变自己的人格、性情或世界观,反倒是感谢这份职业,让我从未放弃过一个名叫“世界”的理想,仍然会为脚下出现一个皮球而产生奔跑的冲动,仍然一看到身姿舒展的异性就浮想联翩,仍然觉得在共享经济时代人们真正值得共享的东西其实很少,除了体育和音乐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