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勤伯
本文原载于2009年《足球周刊》
——在被金德俱乐部设置转会障碍之后,他把最有灵性的一段足球时光消耗在了瑞士卢加诺;51岁的刘震云,在创作出一代经典作品之后,早已向流俗转身。他们的“境界”,都不可避免地归顺于现实——
按照导航仪指示,我把车拐入路左边的岔口。导航仪说,“终点瑞士卢加诺机场已到。”机场跑道在不远处,但车窗外是草场、奶牛和铁丝网。我判断,旅客们应该不会在这雨天踩着草地上的烂泥从奶牛中间和铁丝网里钻出来。奶牛们停止吃草,抬头瞪着我,两头大胆一些的朝我走过来。我在她们的注视下有点不好意思。车里这个小时候没吃过优质奶粉的人,有什么好看的?
关闭导航仪,重回大路,仔细注意路标,终于到达卢加诺机场的车辆入口处。和停车场一样,整个机场附属建筑非常小,飞机像是降落在你脚边。
陈涛从商店一般大小的航站楼里出来。夭上飘着雨。卢加诺是距离意大利边境最近的瑞士城市,我去卢加诺湖钓过几次鱼,未曾料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名中国球员。暂住卢加诺 这是2008年4月的事。2007年,金德俱乐部在价格上设置障碍,陈涛转会意甲热那亚失败。2008年初,陈涛自行跑去跟河南队训练,和金德管理层矛盾激化,遭遇“三停”处罚。在经纪人佩特里卡斡旋下,金德准许陈涛来卢加诺跟随这支瑞士乙级队训练一个月,以便为奥运会备战做准备。卢加诺老板帕斯托雷罗也是热那亚俱乐部副主席,这支球队类似于热那亚的子队。
2007年杜伊执教的中国国奥来意大利集训,我曾见过陈涛。和一年前相比,他没有任何改变,爱笑,眼里有一股聪明劲。2007年夏天陈涛留洋失败纯属人祸,其中之险恶,常人若经历之,难免被折腾至心神俱损。这或许是体育的神奇之处,也或许是优秀运动员的气质。你还有一双脚,有一支哪怕是临时接纳你的球队,你一样可以笑得开心。
在小旅馆住下,陈涛去超市采购了一些食品,其中不少是奶酪。我看过不少中国运动员出国携带大量的盒装方便面,把奶酪当零食的并不多见。随后,陈涛在酒店注册了一个包月上网账户,网络将是未来1个月内他和国内联系的主要途径。
俱乐部主席帕斯托雷罗热情地欢迎了陈涛的到来,陈涛也喜欢这个神情矍铄的白头发老头。帕斯托雷罗为2007年夏天未能引进陈涛感到遗憾。热那亚当时出价高达110万欧元,两年内付清,并提供陈涛二次转会分成的优惠条件。但金德俱乐部负责人坚持更高的价格,还要求转会费一次付清。热那亚毕竟不是慈善机构,必须考虑自己的年度财政平衡,谈判告吹。此后再无欧洲球队为陈涛提供此类邀请。
尽管是个瑞乙俱乐部,卢加诺在管理上仍非常职业和规范,陈涛很快融入球队更衣室。训练之余,除了和家人、朋友通过网络聊天。他会去市中心或是湖滨闲逛。卢加诺很迷人,这个城市完美结合了阿尔卑斯山区的清丽和南欧的柔和,抬头可见雪峰,低头却是棕榈树,冷暖交融,自成一体。
故乡天下黄花
当时我住在米兰西北角圣西罗区,一离家便可驶上高速路,到卢加诺只需45分钟。我争取每周能去看陈涛一次。为帮他解闷,我带去一些书。家里中文小说类作品并不多,姜戎的《狼图腾》他已看过,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则成为他的新发现。
我隔天再去卢加诺时,见陈涛一有空便捧着《故乡天下黄花》。他说,前夜曾一个人坐在旅馆咖啡厅的沙发上读到很晚,读到精彩处忍不住大笑,当时已是午夜静悄悄,让邻座的几个老奶奶吃了一晾。
刘震云,1958年出生在河南延津,当过兵,教过书,后毕业于北大中文系,在80年代因发表《一地鸡毛》、《单位》等作品而成名。《故乡天下黄花》发表于90年代初,富有历史寓言气质。以一个村落为背景,着重描写了底层大众在中国现当代史中的角色。刘震云随即又发表《故乡相处流传》,将中国通史“摇滚”了一番。90年代末,刘震云发表数年写就的4卷本《故乡面和花朵》,“摇滚”进入“庞克”境界,写作手法和小说中虚构的“同性关系社会”等内容,均在文艺批评界引发争议。
这三部书构成了刘震云的“故乡三部曲”,也代表其文学生涯的巅峰。若是用音乐来做比较,刘震云的“故乡系列”是比较“摇滚”的。“故乡三部曲”是对80年代中国寻根文学的反动,颠覆了以莫言为代表的模仿福克纳、马尔克斯“建构精神家园”的“中国特色之寻根”和“中国特色美洲魔幻现实主义”。
陈涛说,《故乡天下黄花》中有一段描写让他笑得好久合不拢嘴:批斗会上,翻身做主人的贫民团团长赵刺猬上台去揭发,说地主李文闹欺负过他妈,逼其上吊。台下一个老头子贫农反驳说:“刺猬,这事上年纪的人都知道,怪不得人家李文闹,是你娘自己愿意的!”
奶酪火锅
一天晚上,陈涛请我吃奶酪火锅。我从未吃过这道瑞士名菜,伴着野葱类青草末的奶酪溶于小锅里,面包块穿在细铁棍上放进去,蘸满奶酪汁后取出来,香气扑鼻。
住在国外,我极少看到陈涛比赛,对他的了解并不多。2005世青赛堪称他的成名作,当时我恰好去德国采访了同时进行的联合会杯,此后只看到集锦,陈涛在对德国比赛中的右脚绕到左脚背后传球颇具摇滚气质。2007年,欧洲体育台直播土伦杯,陈涛的出色表现帮助国奥队进入决赛,这是我第一次完整观看他的比赛。
陈涛说,他最喜欢的球员是齐达内,喜欢法国人踢球独一无二的感觉,当齐达内分球时,皮球总是刚刚好、几乎擦着对手的脚尖出去,那是一种气质,一种节奏。他说,足球技艺是一个境界的问题,过去他曾感觉自己正在触及一个更高的境界,也是那种传球几乎擦着对手脚尖过去的境界,现在,这种感觉已经不那么容易找到了。所以他迫切地希望能够到国外踢球。卢加诺这样的小俱乐部环境也如此之好,让他相信国外足球环境能够帮助他提升到更高的境界。
我叫刘跃进
经纪人佩特里卡提醒陈涛,注意不要练得过狠、导致受伤。他很清楚,中国国字号球队在大赛前习惯进行残酷的长期封闭集训,带着疲劳的身体去参加封闭,只会得不偿失。陈涛在卢加诺停留的主要目的,一是避开中国足球的纷乱环境,二是调养身体,避免被“三停”耽误得过分。
《故乡天下黄花》引发了陈涛对刘震云的兴趣。他随后下载了电影《我叫刘跃进》。偶尔,他还搭火车去附近城市蒙德里西奥购物,心态好,独自—人在瑞士的日子过得并不枯燥。
时间过得很快,5月份,卢加诺参加的瑞乙赛季结束,俱乐部放假,球场和训练基地赶紧进行布置,这里将在2008欧锦赛期间成为瑞典队的训练营。陈涛告别卢加诺回国,前往那个小机场前,他赠送给我很多运动装备。对我来说,这是珍贵的留念,其中一副袖珍护腿板,我的女友戴着它们征战米兰省7人制女足联赛。
帕斯托雷罗告诉经纪人佩特里卡:2007年,热那亚曾愿意高价购买的是那个土伦杯上大放异彩的陈涛,现在陈涛年龄又长1岁,他明显地在中国球队缺乏较好的训练条件、高质量国际比赛,身体情况受到较大影响。即使2008年夏天就来欧洲,也需要在专家的辅导下训练半年左右才能达到当地的参赛水准。
佩特里卡随后就前往中国。在北京的亚洲大酒店,他试图说服金德俱乐部负责人,立即留洋才有利于陈涛的成长。不过,陈涛已不再是一年前土伦杯上引发欧洲足坛注目的陈涛,不会再有俱乐部能像热那亚一样掏出110万欧元。只有先租后买的方式能帮助陈涛留洋。在他的中国对话者面前,佩特里卡的经验、观察、逻辑和分析都是对牛弹琴,金德代表说,少于100万欧元,俱乐部必定不放陈涛。
只剩最后一线希望——陈涛在奥运会上表现出色,率中国队杀入4强,像土伦杯一样引发关注。佩特里卡说服锡耶纳体育经理杰洛林和他去看奥运足球赛,观察他经纪的两名中国球员冯潇霆和陈涛。
佩特里卡又白跑了。中国国奥经历大赛前谢亚龙导演的内耗,战绩不糟糕才是怪事。杰洛林也很失望,这支中国国奥如此糟糕、丑陋、失败,他不可能带任何球员回欧洲,更何况陈涛连出场的机会都不多有。
杜伊数月后在《体坛周报》系列专栏中,将内耗原因更多归罪于球员郑智,并指出他原定以陈涛为前场核心的方案被完全推翻。细心的球迷一定记得,中国队小组赛首战对新西兰0:1落后,董方卓扳平比分的进球,正来自陈涛替补出场后策动的进攻。这像是一首挽歌,替补出场的陈涛或许还能挽回中国足球的一点面子,但已无力挽救自己的命运。
一句顶—万句
2009年春天,陈涛开始随上海申花征战中超和亚冠联赛。金德俱乐部最终放走了他,或许是明白强留陈涛只会让他不惜以退役的方式来进行抗争,或许是意识到再不卖陈涛最后可能连申花提供的那几百万人民币也赚不到。
同年3月,作家刘震云大张旗鼓地推出3年写就的《一句顶—万句》,我立即想起一年前陈涛在卢加诺读《故乡天下黄花》的快乐劲儿。
刘震云说,这是他写得最好的一部小说。我赶紧托朋友从国内带来一册,结果失望之极。今天的刘震云已不是90年代的刘震云,再难达到“故乡三部曲”的境界了。他试图赢得更多人的认可,新书印数达40万册,但正是数量上的追求让他失去了质量,失去了文学大师需要的孤独。刘震云不再摇滚,转向商业化流行乐,《手机》、《我叫刘跃进》和《一句顶—万句》,就是张靓颖、周笔畅和李宇春。
我也因此想起陈涛说过的踢球者境界问题。最高水平的足球也如同文学,来不得半点折 扣。尽管加盟申花让陈涛终于摆脱在金德的包身工境遇,但无法在潜力无限的年龄去欧洲赛 场锻炼,留在问题繁多的中超赛场,耽误是无可挽回的。一个赛季下来,申花队整体战绩低迷,陈涛的表现难说十分出彩。朱骏在赛季末夸口说有海外俱乐部愿意掏150万美元买陈涛,酷似商业文学吹鼓手们说《一句顶—万句》已杰作到“中国人千年孤独”之境界。
足球和诺奖——中国国民情结
2008奥运男足惨淡收场,让期盼中国足球“为国争光”的球迷再度受伤。受伤已成为疲劳,这酷似中国文学领域的诺贝尔奖情结——年年听到的都是外国名字。何时中国足球才能像邻居日韩一样走向世界?何时中国大陆才有作家能诺奖封圣?到最后,这些问题甚至可以上升到种族层面,中国人体质是否适合踢球?汉语的博大精深老外懂不懂?当足球和文学成为国民荣誉问题,最基本的问题总是被忽略掉。例如,我们有为孩子们提供踢球的条件吗?中国有多少小孩能接受足球训练?中国人热爱和鼓励写作吗?中国当代有一本思想层次较高的文学佳作吗?
倒是那些缺乏足球为国争光梦想、没有中国人文学诺奖情结的人能够看得更清楚。就像很多仅仅是因为热爱国际足球而常年购买《足球周刊》和《体坛周报》的读者,他们不会要求中国队踢出像“六冠巴塞罗那”一样的足球——那是强迫症患者的愿望。或是“豆瓣网”上一位收藏了2003年诺奖作家、南非人库切全部中文译本的读者所写:如果库切的文学高度是获得诺奖的标准,中国当代作家们都差得实在太远了。说句题外话,这似乎也证明了语言并不能在文学传播中构成多大障碍,因为库切作品的中文版翻译得并不好,就像中国电视台的国际足球赛事解说。
陈涛在卢加诺跟我谈及踢球的“境界”问题时,我肯定了早先在足球报道中曾作出的一个结论:优秀运动员,尽管表现形式有所不同,但都有一份超越常人的敏感。陈涛内心细腻,他探讨的“境界”,已初具艺术领域要求的一种理想主义气质,这样的球员湮没在中超“大环境”中,哪怕连一次效力欧洲球队的机会也没有,浪费掉的东西,不是中国国字号球队的战绩可以丈量的。
我也是带着惋惜来看待刘震云文学的商业化,他就像一个在“大环境”中湮没掉的天才球员。一位研究中国文学的法国友人说,“像刘震云这样在体制内获得成功的作家,今天,体制已经实现了对他们的报复,因为体制内可写的题材已少之甚少了。”
或许,我应该更宽容,像陈涛一样家境困难的小孩,能在世青赛上大放异彩、在中超强队获得一份不错的收入,已属不易;就像出生于1958年的刘震云他们那代人,能成就“故乡三部曲”这样的作品便已足够。但是,我还是止不住地惋惜,不为中国足球,不为中国当代文学,只为这些个体——我相信对于任何聪明和优秀的个体来说都一样,当理想主义在内心深处泯灭时,留在那儿的只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