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手攀岩》:一个还活着的传奇 一次被记录的壮举
本文作者/纪云
编者按:Free Solo:最具有冒险性的单人徒手攀岩,整个过程不使用任何防护工具,不带任何同伴,而攀登的难度往往超越了安全区界。Free Solo最早创立于欧洲。奥地利攀岩家保罗·普罗伊斯(Paul Preuss 1886-1913)是Free Solo的创始级人物,颇具争议的他一生都在追求这种“纯粹”的攀岩体验。他攀登过1200多个不同的岩壁,其中300多个是采用Free Solo模式。1913年的10月,年仅27岁的普罗伊斯在阿尔卑斯山Free Solo时,跌下了300多米高的悬崖,一个星期后尸体在接近50厘米厚的山底积雪中被发现。
《Free Solo》:这部电影记录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Free Solo之一:2017年6月3日,阿历克斯·汉诺德只用了3小时56分钟完成优胜美地酋长岩上的“搭便车”(Freerider)路线。影片2018年9月上映,获得包括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在内的众多奖项,目前全球票房已经超过3500万美元。
不用搜了,阿历克斯·汉诺德还活着。他是新晋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得主《徒手攀岩》(Free Solo)的主角,影片讲述了他在2017年6月3日不系绳子、以徒手攀登方式攀爬美国优胜美地酋长岩的故事。此事震惊全球攀登界,被誉为人类攀登史和运动史上最伟大的成就之一。纪录片真实地呈现了事件全过程,其中的真实攀登镜头惊心动魄,任何一个微小错误便将导致汉诺德坠下百米悬崖,从镜头前消失,这令观看者屏气敛息,为主人公捏一把汗。不知事情原委的人更紧张,影片在全球上映后不乏观众上网去搜:汉诺德还活着吗?
要理解徒手攀登酋长岩(El Capitan)的意义,不得不先了解酋长岩。用苹果电脑的人应该注意到,几年前MAC OS X推出“酋长岩”操作系统,便取名自这块标志性岩壁。它位于加州的优胜美地国家公园,高达一千多米,是一座无比庞大而光滑的花岗岩山峰,令人生畏,攀爬难度极大。它有“攀岩界的麦加”、“攀岩圈的宇宙中心”之称,攀爬它是无数攀岩人的终极梦想。
攀爬酋长岩大体有两种方式,一是借助器械来辅助攀登(Aid climbing),再则是全靠人的双手双脚自由攀登(Free climbing)上去,器械只用来保护个人安全。后者对攀爬能力的要求更高。只有极具攀岩经验,对攀爬能力很自信的攀岩人才会去尝试自由攀登它。事实上,至今为止还没有中国攀岩人自由攀爬过酋长岩。除极个别的攀岩奇才外,大部分人要用4-5天时间来完成。汉诺德的纪录是3小时56分钟,他采用自由攀登方式,没有使用绳索和其他器械来做安全保护,这便是徒手攀岩。就在他完成后没几天,一队由阿迪达斯赞助的德国专业攀岩队也尝试这条线路,他们在岩壁上连着爬了5天,最后也没能成功自由攀爬这条线路。
显而易见,徒手攀岩的风险极大,生命是筹码,不成功便意味着死亡。带着绳索的攀岩相对安全,它的死亡率还不及车祸,然而徒手攀岩是另一个物种,真正的极限运动。全世界的攀岩人中,选择徒手攀岩的人寥寥无几,汉诺德是其中的佼佼者。在攀爬酋长岩之前,他的成就已经无人能及,他在攀岩界家喻户晓,是个超人一般的存在。在高强的攀爬能力之外,他具有不同于常人的冷静头脑,能在几百米悬崖上完成高难度的攀爬。普通人光想想便会头晕目眩,更别提真去爬了。在人类精神层面,汉诺德着实大大拓宽了它的疆界,重新定义了什么是可能和不可能。
即便如此,徒手攀爬酋长岩仍是不可想象的。就算是最有经验的徒手攀爬者,也不敢去梦想以这种方式征服这块岩壁。纪录片联合导演之一的金国威(Jimmy Chin)本身也是攀岩人,在他听到汉诺德想徒手攀爬酋长岩的想法时被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想象一下,一位奥运会选手如果不发挥出最佳水平、得不到金牌就会死,这就是徒手攀爬酋长岩的后果。
攀爬一千多米高的垂直岩壁,首先需要徒手攀岩人保持长达4个小时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因为一丝一毫的疏忽大意就意味着坠向死亡。其次攀爬难度极高。汉诺德选择了一条叫“搭便车”(Freerider)的线路,其中有一段岩壁没有真正的手点和脚点,全凭摩擦力才能留在岩壁上,极其没有安全感。在生和死之间,只有脚尖踩住的一个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岩石凸起。无论多顶尖的攀岩人也不敢说在这里100%不会滑落,汉诺德自己便在这里掉落过很多次,其中有次还伤到脚踝。有绳子时尚且如此,不系绳子的想法疯狂至极。这是为什么另外一位世界顶尖专业攀岩人在影片中评价:“行外人听着觉得很了不起,内行人都被吓坏了。”
纪录片制作团队都是被吓坏了的内行人。另外一位导演、金国威的夫人伊丽莎白·柴·瓦沙瑞莉 (Elizabeth Chai Vasarhelyi)说拍摄汉诺德无保护攀爬是她“一生中最恐怖的一天”。团队中一位摄像师在通过监视器看汉诺德攀爬时吓得几次将脸别开。这不同于一般的纪录片拍摄,记录这样一个事件面临着技术和道德上的双重考验。
本片两位导演金国威与伊丽莎白是一对伉俪。
有20年专业户外摄影摄像师经验,同时与汉诺德有长达10年的工作和攀爬友谊,金国威是拍摄者的不二人选,然而他因为道德上的不安差点放弃这个项目。他的担心主要有两点,一是拍摄人员是否会对正在徒手攀爬的汉诺德带来危险?二是镜头和拍摄团队的存在是否会影响汉诺德的判断,促使他去做平时不会做的事情?在长达两年的拍摄中,他曾中断过六个月,因为不确定是否要做这件事。
最终是他的朋友和导师、《进入空气稀薄地带》作者乔恩·克拉考尔(Jon Krakauer)说服了他。克拉考尔问了三个问题:
“如果你不拍,汉诺德会去做这件事吗?”
“这件事是否值得被记录?”
“你是不是做这件事的最佳人选和对汉诺德而言最安全的选择?”
答案都是肯定的。以金国威对汉诺德的了解,他是世界上最纯粹的攀岩人,不为名利,更加不会为了镜头去做傻事,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冲动。
倒是汉诺德为其他人担心。在整个攀爬最难的一段,他需要抓很烂的手点,来一个跆拳道踢腿将左腿搭到另一块岩壁上,再艰难地将身体移过去。如果不幸发生,他不希望有摄影师在场,因为不想给对方造成心理阴影。最终这一段用远程控制的摄像机拍摄,只有等整件事都结束了,摄制组才知道是否得到了想要的画面。那一段成为整个影片最震撼的画面之一,也是纪录片史上难得一见的珍贵镜头。
拍摄团队百里挑一,每一位摄影摄像师都是高水平攀岩人,同时是跟汉诺德一样的细节控,在关键时刻保持冷静,是户外极限摄影界的最顶尖人员。汉诺德为徒手攀爬酋长岩准备了两年时间,整个摄影团队也跟着他一起为拍摄那天准备了两年。
拍摄发生在高空,摄影师背负几十斤重的摄影器材和攀登装备挂在绳索上,随着拍摄需要快速上下绳索,需具备优秀体能和熟练的绳索操作能力。同时,摄影师还要在保证自身和汉诺德安全的前提下获得想要的镜头,不允许犯任何错误。想象一下,在线路中间,摄影师随着汉诺德一起上升,便有几百米的绳索需要打理,他必须让绳索整洁地盘在身侧,因为万一滑下可能会掉到汉诺德头上,这可能是致命的。同样地,一个不小心掉落的镜头盖,或不小心踢下的石头都将带来灾难性后果。
拼图的最后一块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这便是伊丽莎白·柴·瓦沙瑞莉。她本是获奖纪录片导演,在结识金国威后开始拍摄户外题材影片,包括他们合作的第一部登山影片《攀登梅鲁峰》。瓦沙瑞莉本身不是攀岩人,她提供了珍贵的行外人视角,使得影片不仅局限在攀岩上,而能获得更广大观众的共鸣。
影片极具厚度,英国《泰晤士报》将它与德国大导演沃纳·赫尔佐格的经典纪录片《灰熊人》相提并论。“最好的纪录片通常都是‘特洛伊木马式’电影,乍看之下是关于一件事(比如《灰熊人》关于熊杀人,《走钢丝的人》关于一次非法特技表演),然而逐渐地,这些影片会显露自己的真面貌,它们讲的是另一件完全不同的事(上面举例提到的这两部影片都优雅地探讨了人类行事动机这个话题)。”
《徒手攀岩》讲的是33岁的汉诺德徒手攀爬酋长岩一事,然而瓦沙瑞莉要表达的东西比这有野心得多。毕竟汉诺德并非来自外星,他跟我们一样有体能和精神上的极限,只不过他能为一个目标坚持不懈地准备,不管它听上去有多可怕、多不可思议。瓦沙瑞莉想展现汉诺德准备的过程,这显露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复杂性,这又如何影响到整个酋长岩徒手攀岩事件上。
“如果汉诺德能这样处理他的恐惧,我又能如何对待我的恐惧?人类精神的边界在哪里?”瓦沙瑞莉将这些普世问题抛给观众,希望借由影片给人们带来启发。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汉诺德也不是一觉醒来就能徒手攀爬酋长岩了,背后是他几十年的攀爬经验和专门为了酋长岩进行的专项准备。刚开始攀岩时的汉诺德比今天要害怕得多,只是跟徒手攀爬比起来,生性羞怯的他更怕开口去找攀岩搭档。如此开始徒手攀岩的汉诺德一点点增长经验,锻炼自己的头脑,每一次从危险境况下安全走出都让他在将来遇到险境时更加冷静。经年累月,他积累了一整套徒手攀岩的方法论和技巧。
在真正不带绳子攀爬之前,他会在绳索的保护下一次又一次地练习线路,直到搞清楚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拿酋长岩来说,他记得线路上的每一个动作,知道每一个手点摸起来、每一个脚点踩上去是什么感觉。他甚至特意爬错,这样万一出错,他也不会慌张,知道怎么应对。汉诺德采用一种叫“视觉心像”的技巧,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将线路爬了一遍又一遍。在这过程中,他会想象所有出错的可能性,想象自己坠落入百米空中、身体撞击地面时爆炸的感觉。这种准备一方面让他胸有成竹,也让他在开始攀爬后没有后顾之忧。
他尽最大可能地减少陌生感和随机性,提前熟悉一切,这样等那天到来时心无旁骛,只管爬就是了。汉诺德只穿同一件红色T恤衫,因为他知道真正攀爬时会是同一件,这样那天早上他不需要想到底是穿红的还是穿绿的。他需要感觉到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准备并不一定带来成功,汉诺德失败过一次。第一次尝试中他爬到没有点的那段时决定放弃。汉诺德备受打击,对自己失望透顶,自怨自艾。徒手攀爬前辈告诉他“你不需要去爬它”,汉诺德低头走开。没有人需要爬石头,更没有人需要拿自己的生命去攀岩,这给世界带不来什么直接好处。然而它对个体意义重大,它关于追求完美,逼近个人极限,战胜之前让你恐惧的事。
汉诺德将此称为“武士精神”,他认为徒手攀岩是与武士精神最接近的东西,如果不全心全意、付诸一切,将面临死亡的结果。至于恐惧,是不得不直面的挑战。只有在拿生命当筹码的这场战斗中,他才能最大可能逼近个人能力极限,在不完美的世界里接近完美,哪怕只是短短一刻。所以他再次徒手离开地面。
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今天,汉诺德是一个如此与众不同的存在。他与主流社会遥远而疏离,却是活得最明白、最清楚自己要什么,并去无畏追求的人。历史上影片总是现实的一面镜子,战争时代人们喜欢歌舞片,今天我们则被汉诺德的故事鼓舞。
作者介绍:纪云——大龄未婚女青年,一入攀门深似海的典型。六年前开始攀岩,曾为北京全职记者,现如今居无定所,穿梭于世界各地岩壁之上,过上攀岩人梦寐以求的“脏袋”生活。住过车里,翻过垃圾桶,消费降级到谷底,幸福感却火箭飙升。99.9%的情况下系着绳子爬,也浅尝过徒手攀爬,仅为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的产物。自从迷上这项“无用”的运动,在目睹个人内在转变之外,也重塑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无法想象不攀岩的人生,将继续以攀岩之名体验世界,寻找渺小个人在这个格外广大复杂世界里的存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