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手记】帮助德国队绝杀的是天才 不是“德意志”
体坛+特派记者王勤伯发自索契
俄罗斯夏日的夜晚很短暂。我总是在上午5点被满屋的光线吵醒。
它们和真理一样强权,和强权一样无处不在,我失去了迷迷糊糊苏醒的权利,每次醒来就像面对着一次真相大白,甚至产生不可名状的负罪感,赶紧回想有没有贪睡错过航班。
6月23日这天晚上,欧洲很多城市会庆祝(其实是提前庆祝)圣约翰节。在佛罗伦萨,6月24日甚至会全城放假一天,因为圣约翰是花城的守护神。
在很多基督教节日一样,圣约翰节是一个从更久远的异教传统里盗用过来的节日。本质上,它是夏节,比中国农历夏至晚几十个小时。从此往后,白昼会渐渐缩短,黑夜渐渐变长,直到冬至。冬至过后,黑白重新颠倒,如同新生,所以那啥……
德国和瑞典大战当天,当我在一片昏暗中醒来,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啊,已经8点半了,窗外的乌云该是已经翻涌了几个小时,挡住了一直准时的真理阳光,最后是雷声把我震醒。那么,巴西的训练?赶紧看FIFA的通知,原定早上10点半进行的赛后恢复训练改到了下午16点。
这个改动导致我出发前往比赛场的时间推后了几个小时。在旅馆房间里不停刷新Google地图的实时交通信息,30公里的路程总是需要超过1个小时才能到达。我索性晚去,赛前45分钟才动身,猜测多数人此刻已经到场,这样我可以躲开车流。
果不其然,一路无阻,唯一造成拖延的是俄罗斯的交警。他机械地执行限量放行任务,尽管前方空无一车,他仍然拦下了我。
在空荡荡的海岸公路上,我听着海燕的鸣叫。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象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中学时,这是老师要求背诵的课文,还解释说文章暗示着革命暴风雨将要来临,并展示了革命者必胜的信心。这造成了我对俄罗斯文学的隔膜。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搞不懂,那位作者干嘛要想那么多?
所以,十月革命胜利100周年后,俄罗斯的海燕是否也在像交警一样执行着重要的任务。如果执行累了,它们可以飞去邻国躲一躲吗?
或许我也需要感谢这位机械的交警,他让我刚好在比赛开始前10分钟开下高速,在一望无车的道路上,汽车从高架滑进市区,我感到某种奇特的畅快。
索契体育场所在的地段是为2014年冬奥会兴建的新区。一切都是崭新和干净的,夜幕正徐徐落下,华灯初上,体育场顶棚上的霓虹灯齐开,像电子游戏里被子弹打到只剩半血的建筑,浸透着诱人的红色。
我竟在这人造的魔幻效果里感到些许年月久远的激动,就像小时候在邻近的泸州城或省城成都看到“新区”。是的,当白墙尚未被酸雨侵蚀,当闪烁的路灯仍然灯泡齐整,当广告牌还没实现铺天盖地,那是多么让人感到兴奋、多么引发憧憬的现代城市生活啊!再想象自己终于长大,牵着(或搂着)一位像从日本电视剧里走出来的女孩,走在新铺就的林荫路人行道上……
多年后,当我对新区、新城、新人类、新时代失去了幻想,我知道仍然有很多的人营造这样的幻想,也知道人类不会停止营造这样的幻想,当一个新区的幻想变得飘摇又昏黄,就去下一个地方营造新的幻想。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踩着开场哨声走进一座球场。落座的过程中,瑞典人正在挡出德国队疯狂的进攻。哦,今夜瑞典就是我的主队,瑞典的蓝黄,也是博卡的蓝黄。博卡的颜色来自瑞典国旗,但博卡的蓝黄是蓝领工人和马粪蛋,瑞典的蓝黄是北海边夏日的金发女郎。
我也想起冰岛。小组赛第二轮,冰岛0比2输给尼日利亚,那些为小国欢呼的中国人随之沉寂,他们在小岛国身上意外找到了地球的疑似G点,尚未尽兴,却已自行退潮。
在我看来,很多大国国民的内心都住着一个自己并不敢总是直视的小国,那里一切都是透明、直接和可以预见的,一切主动权和决定权都在自己手中。作为现代文明的起源,雅典就是小国的典范,在尺寸上距离雅典越远,就越有可能构成对文明的背叛。
做一个小国人,需要耐得住寂寞与孤独,更需要天生能接受妥协与失败,需要总是更直接地面对自我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在任何一个方面——这是那些临时心血来潮选择“宠冰”的大国球迷能够理解的吗?
我感到怀疑,我相信很多人对于自己内心里的那个小国只是匆匆一瞥又赶紧逃离,并没有真实的羡慕嫉妒恨,只有某种优越感强烈的怜悯和同情。
瑞典算不上太小的国家,它们是北欧第一大国,在斯堪的纳维亚具有一定文化强势,甚至有1000万人口!但在德国面前,他们是小国,这一点对我来说即已足够。
如果德国没有在最后时刻2比1绝杀,不少中国媒体肯定会说德国战车丢了德意志精神(首轮0比1输给墨西哥不是已有很多人骂德国不够德国吗?)。比赛结果是德国2比1绝杀,所以,带着一个大国民众对另一个大国的赞许,我的友圈里很多人赶紧写:德国!精神!
就像我对现代城市的新区已经失去了儿时的兴奋感,我对“战车”和“德国精神”亦无所感觉,哪怕眼前这个4.5万人的海洋正在癫狂地庆祝或悲伤。
我更多对克罗斯进球前指挥身边做球队友的细节感兴趣。在4.5万人的神经都接近崩溃的时刻,他的目测丈量如此准确——队友若是站得更近,他的射门一定会被人墙挡出,如果站得更远,助跑步点又会受到影响。这准确的尺度感来自直觉,还是来自德意志拼搏精神?
不,是来自才华。
尼采说过,所有伟大的德国天才都是非典型的德国人。是上帝在提醒德国人,提醒那些因为精神、纪律、战车、集体和铁血等词汇而喜欢德意志的“恋德癖”:没有才华,没有灵感,前面所有这些,都只是个大国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