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看球手记:巴伦西亚落魄蝙蝠如何飞越高墙?

舒雨11-26 17:02 体坛+原创

体坛+特约记者舒雨发自梅斯塔利亚

当地时间1120日下午16:15,巴伦西亚主场1-1战平联赛垫底的格拉纳达,卡塞拉在上半场补时阶段为格拉纳达首开纪录,下半场开场不久纳尼为巴伦西亚扳平比分。面对此前11场联赛47负的格拉纳达,在主场仅取一分显然不是蝙蝠军团想要的结果。本赛季西甲已经过去三分之一,无论是换血还是换帅,现在的巴伦西亚与胜利之间仿佛总隔着一道墙。漫步在这座东海岸美丽古城的街道上,我不住地想,这只折翼的蝙蝠到底要如何飞越这座高墙。

巴伦西亚位于西班牙东海岸,是一座拥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这里也曾是天主教与伊斯兰文明碰撞、交融之地。古城区内曾有过三座城墙,它们见证了这座城市的诞生和发展。早在公元前巴伦西亚建城时,罗马人就修建了第一座城墙。一千年后,征服了大半个伊比利亚半岛的摩尔人建成了第二座。13世纪初,阿拉贡国王“征服者”海梅一世从穆斯林手中夺回巴伦西亚,一百多年后,阿拉贡的佩德罗四世下令修建了更大的天主教城墙。罗马城墙早已在历史长河中灰飞烟灭,穆斯林城墙还剩下零落的残垣断壁,而那座中世纪天主教城墙的遗迹则成了现代巴伦西亚市内最重要的景点。可惜在五百年后,将古城墙视为城市发展之阻碍的巴伦西亚市长下令将其拆毁,只剩下夸特塔(Torres de Quart)和塞拉诺塔(Torres de Serranos)等几座塔楼,镶嵌在现代的车水马龙中,安静地俯瞰着慕名而来的世界各地游客。

和其他众多西班牙城市一样,这里的球队也深深融入这座城市的血脉,不可分割。如果说三座城墙可以代表巴伦西亚这座城市的光辉历史,那我也想用三道墙来概括巴伦西亚这支球队的惨淡现状。

在古城区内稍作游览后,我步行来到了梅斯塔利亚球场。距下午的比赛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球场附近已经聚集了不少球迷。在环绕球场参观时,我注意到了一间小小的陈列室,里面张贴着满墙的照片。见我驻足张望,站在门口的一位白发老者便热情地邀请我进去参观。这是一间面积仅十几平米的小房间,却也有个“博物馆”的名号。大大小小近百张照片,从模糊的黑白照片,到年轻的贝尼特斯与西甲冠军奖杯的合影,将球队的百年历史娓娓道来。房间内正中央树立着一面绣着巴伦西亚队徽的精美旗帜,看起来和西甲马德里总部旗帜会议厅里的那一面很像。我进屋参观时,屋内还有几位老大爷正在聊天,我这张来自异域的脸庞也立刻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想来一个亚洲女生也不会像是这里的常客。

几位老人告诉我,这面旗帜可不是一般的队旗,而是制作于1923年的老古董,是1919年球队成立后第一面用于陈列的精制队旗。正面绣着球队队徽,反面则是半面西班牙国旗和半面巴伦西亚区旗的拼接,精致、艳丽且干净,丝毫没有老古董的陈旧感,因此当我得知它已有九十多年历史时十分惊讶。几位本地老大爷们笑着说,这面旗比我们还要老。随后他们又骄傲地将旗帜展开,让我拍照,仿佛是在展示自己的传家宝。

老大爷们大概以为我也是一名普通游客,便开始指着墙上的照片和球衣给我科普球员,在发现我认识肯佩斯、卡尼萨雷斯和阿尔贝尔达,还能辨认出球衣上帕科和罗德里戈的签名之后,倒显得有些惊讶。我向他们展示了手机里去年巴伦西亚中国行时收获的球员合影,老大爷们纷纷竖起了大拇指。得知我也是巴伦西亚球迷后,大爷们就打开了话匣子。

这间小小的博物馆,同时也是巴伦西亚俱乐部小股东协会(APAVCF)的办公室。从办公桌后走出来的这位老先生就是协会主席比森特·巴列斯,在所有小股东中,他是持股最多、最久的,担任主席这一职位已有多年。墙上贴着的照片也有不少是他和俱乐部主席、高层以及球员在办公室内的合影。小股东尽管也属于球队的拥有者,但更多层面上还是代表着球迷的利益。持股者大部分都是希望能够帮助和参与球队事务的本地球迷,比如边上的何塞先生,他自豪地告诉我,他持有54股股份,很快就要转让给他的女儿,当做传家宝传下去。因此,这个协会也是代表球迷表达诉求的重要渠道,是球迷与俱乐部沟通的桥梁。俱乐部也不敢轻视小股东们,领导层每年都会出席小股东协会的常规会议,俱乐部主席曾丽芬女士也从去年开始出席。本年度的会议不久前刚召开过,我也看到了相关新闻,据称在这次会议上小股东代表们集体向主席发难,谴责新加坡管理层将球队带得一团糟,气氛不算融洽。诚然,主力接连出走,成绩久未好转,历史最差开局,从欧冠区直跌落至濒临降级……球队高层与此可脱不了干系。

我小心翼翼地向几位老先生提了一个问题:“您们如何看待林荣福和曾丽芬在球队的工作?”老大爷们立刻会意地进行了眼神交换,比森特先生压低嗓门问我:“你想听官方的说法呢,还是我们个人的说法?”我不禁发笑:“当然是您们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了,官方的说法我在新闻里就能读到。”比森特先生立马严肃了起来,把我往办公室的角落拉了两步,音量压得更低:“既然是私人的看法,那就得私下说了。”

“看来您的确觉得现在球队高层的工作有问题。”

“作为球队的股东,我们是应该支持俱乐部的。但主席所做的工作实在是……”比森特先生长叹了一口气,“她和我们的球队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墙。”

“此话怎讲?”

“你应该明白,不管是西班牙、中国还是新加坡,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足球文化。如果你想要参与其中,你就必须理解这里的文化。现在的主席不仅不了解,甚至没有做出足够的努力去理解。她从未让我们觉得她属于这里,反而和球队有很深的隔阂。她已经来球队两年多了,至今不会说西语。”

“她真的完全不会西语吗?”

“听说她也在学,可是到现在都只能听懂一点,也不会说,和我们开会时也说英语,需要翻译。我是说,会说英语当然也很好,这毕竟是全世界应用最广泛的语言。可是你在西班牙工作,这里大部分场合都需要你会西语,你就必须得学。比如说你,姑娘,你学了两年,现在已经说得很不错了。她虽然不是学生,但也不像我们这样一把老骨头了。她很聪明,有文化、有修养,擅长谈判,是一位出色的商人。我不相信西语对她来说这么难,只能说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来,她没有真心把自己当作这里人……”

“我想,之前萨尔沃的团队做得还是很好的。”

“我们都觉得萨尔沃是一名非常出色的主席,”一直在旁默默倾听的何塞先生突然插了一句话,比着大拇指手动给这位前巴伦西亚执行主席点了个赞。“他懂得我们的文化,对这里有归属感,在足球方面的运作也很出色。这点上曾丽芬不如他。”

“这也正是我想说的。主席是个优秀的商人,但在足球方面不够专业。她应该信任那些真正理解我们的足球的人,很可惜她不信任萨尔沃,”比森特先生接着说道。“现在我们的体育总监是苏索……”

“苏索·皮塔奇啊,瞧他干的那些好事儿吧!”何塞先生咋舌。“瞧他放走了多少好球员!今年夏天就送走了那么多主力,穆斯塔菲、德保罗、戈麦斯、帕科……签约的能力也不行。现在的球队只会从门德斯手下买人了。”

“对,门德斯。而且不光是他,管理球队也不是什么朋友的聚会,不能只请熟人。现在的管理层就都是新加坡人,还有之前请内维尔来当主教练,也是因为林荣福和他的交情。”

“而且,我们的主席还总是不出现。她总是飞回新加坡,也不来看我们的比赛。这不,好像今天她才刚回来。”两位老爷子轮番地表达着不满,脸上写满了无奈。比森特先生又补充道:“我并不是对外国人有意见,只是,我还是希望我们的球队能让本地人来管理。”

“事实上,我觉得他们可以不是巴伦西亚人(Valenciano),但必须是巴伦西亚球迷(Valencianista)。”我的回答也得到了何塞先生的认同,他在一旁连连点头。“你说的也对,”比森特先生还是认为,现在的管理层与球队和球迷之间的“墙”,正是球队目前跌入低谷的重要原因。

我用一个西班牙式耸肩结束了这个话题。“所以,这其实也没有那么‘私人’,不是吗?很显然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我苦笑道。“我还有一个小问题,您们如何看待帕科的离开?他是比利亚之后我最喜欢的巴伦西亚球员了,很多球迷批评他,我很难过。”

“帕科他搞错了,大错特错,”比森特先生连连摇头。“他以为去了巴萨会更好,他的经纪人也告诉他离开会更好,但他们真的搞错了。巴伦西亚现在缺一个合适的领袖,他本可以成为那个领袖的。”

“那您觉得他离开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我想至少不是钱的问题。”

“这倒不是,他在巴萨的薪水和在这里一样。也许因为我们现在实在太差,也许他想要奖杯……但他的经纪人绝对是个大问题。托尔德拉经纪公司旗下的巴伦西亚球员总会跟俱乐部产生一些问题,之前的索尔达多,阿尔贝尔达……加亚也差点离开……这很奇怪,他们明明是这里的本地公司,但总和球队过不去……这也是一大原因。”

“总之……有不少球迷恨他。您们应该不吧?”

“当然不。他毕竟在这里长大,是我们的孩子啊。巴伦西亚的球迷就是这样,要么爱你爱得发狂,要么恨你恨到极点。有些极端,但这就是他们爱的方式。”

不知不觉与几位老先生聊了半个多小时,收获良多。跟比森特与何塞合影留念后,他们问我一会儿要不要去看这场比赛。在得到肯定回答后,比森特先生坚定又带着些无奈地说道:“这场比赛必须要赢啊!格拉纳达现在可是倒数第一,我们只能赢下来。如果这时候能取得一场胜利,可能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至少士气能得到极大提升。我们太需要这场胜利了。”“一定能的!”我微笑着回应,尽管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办公室内还挂着一件上赛季的球衣,背后印着一句话:“El Valencia siempre se levanta.(巴伦西亚永远都会重新站起。)”这是上赛季成绩最差的时期,球迷和球队用来互相鼓励的一句口号。只是没想到,蝙蝠又再次跌倒了。

告别了几位股东大爷后,我刚一出门就碰上了正准备入场的球员大巴。护栏外早已被球迷围得水泄不通,我则再次被欧洲人的身高完虐了一回,踮着脚尖将手机举过头顶,才颤抖地将镜头对准球员。在一片欢呼声和镜头的簇拥和队歌的伴奏中,全体球员走下大巴,进入了球场。球员离开后,我抬头一看才发现,球场的二层有一个交响乐队正在演奏巴伦西亚队歌。后来我了解到,这是来自巴伦西亚省南部小镇蒙塔维内尔的乐队,创始于1919年,与巴伦西亚俱乐部同一年诞生,此次专门前来演出,我也有幸一饱耳福。

进入梅斯塔利亚球场开始看比赛,我才慢慢发觉,这道隔阂的墙不仅存在于俱乐部高层与球队和球迷之间,甚至也在球迷与他们深爱的球队之间。上半场蝙蝠踢得极差,数次让格拉纳达赢得好机会。帕雷霍在防守端也有几次致命失误。这名前队长早已多次被推上风口浪尖,先是莫名其妙地被内维尔剥夺了队长袖标,又是在赛季开始前由于转会风波被阿耶斯塔兰禁止参与训练。因此若踢得好倒也罢,一旦失误就会被加倍放大。在一次失误被断球后,帕雷霍遭到了满场嘘声,前排一位愤怒的老大爷甚至直接用手比出了“10”号和“差劲”的手势。

直到上半场补时被格拉纳达压哨打进一球时,全场球迷的不满才终于彻底倾泻了出来。巴伦西亚的主场球迷,开始对着进球的客队球员鼓掌欢呼,还有不少人大喊着“终于!终于被进了!”仿佛这粒进球是他们等候已久的什么宣判,此刻才终于得到了解脱。紧接着,不少球迷掏出了白手绢,开始向自己的主队喝倒彩。西班牙球迷用来表示抗议的白手绢,想必已是梅斯塔利亚的常客了。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内,同一条白手绢就挥走了努诺,送走了内维尔,又告别了阿耶斯塔兰。如今,又轮到了普兰德利。沉默地坐在一片愤慨的白手绢中,我心里五味杂陈。既是为我的第一次梅斯塔利亚之旅遭遇如此窘境而遗憾,更是为这支我同样深爱的球队所遭受的一切而痛心。当全世界都反对你,只要你的球迷还在,你就永远拥有最坚实的后盾。可如今球迷与球队之间的隔阂,又成了这只落魄蝙蝠难以逾越的一道高墙。

下半场的进攻有了起色,球迷的情绪也得到了缓和。开场几分钟后,帕雷霍就将功补过,助攻纳尼打入扳平一球。球迷重新为这位前队长送上了掌声,看台上的热情也渐渐重燃,呐喊声和歌声再次响了起来,为球队助威到比赛的最后一秒只可惜安达卢西亚球队的墨西哥城门没有再被攻破,比赛以1-1收场。结束后,主场球迷的情绪再次爆发,留在场上的巴伦西亚球员向球迷鼓掌致谢,收获的却是更大的嘘声和满眼的白手绢。要么爱,要么恨。仅这一场比赛,我就切身体会到了巴伦西亚球迷的这种特质。但你无法说他们是墙头草,更不能说他们不够爱这支球队。也许正如比森特先生所说,虽然极端,但毕竟还是出于深爱。

走出球场,我又想起了几位老人说“这场比赛必须赢”时那百感交集的语气和复杂的表情。赢了,便是士气大提升,接下来便还有慢慢恢复元气的机会。可如今面对联赛副班长,主场拱手送人赛季第五分……这只蝙蝠已经触底,那么接下来会有机会反弹吗?接下来一轮联赛,巴伦西亚可就要做客塞维利亚的魔鬼主场了。“El Valencia siempre se levanta”,可我们要何时才能看到它再次站起呢?

离开梅斯塔利亚走回旅店的路上,我经过了天主教古城墙的另一处遗址海洋之门(Puerta de la Mar,它的周围是宽敞的马路,曾经相连的城墙早已无踪无迹。圈住城市的墙早已被推翻,那么,围住这只蝙蝠的高墙又何时才能倒塌?古城门在夜色中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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