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手记】没完没了的决赛 失败者都是哲学家
体坛+特派记者汪玮发自波尔多
这是一场提前的决赛,一场奥德赛的旅途,一场末日般的对垒。
这样的失利之后,我没有心思仔细回想孔蒂的排兵布阵,或埋怨他该更早换人,因为今晚我没有以记者的身份观球。由于没能得到记者席票,我从一个临时决定不看球的意大利人那里得到一张球门斜后方的中看台票,坐在意大利球迷中间看完了整场比赛。
记者席就在我们的斜前方,像个箱子高高悬挂,在几乎满座的马特穆特球场看台上十分显眼,因为那儿的人群稀少。记者需要占据比普通球迷更多的空间,需要椅子和电脑桌去记录比赛。我罕有地坐到了往常位置的对面,以球迷的眼光去审视记者的位置——那是一个记录与评价技战术的地方,今晚我远离了那里,成为了一个纯粹的球迷。并且自然而然地,是一个意大利球迷。这并不仅仅因为我在意大利生活了十多年。
意大利人没有德国人的组织。德国球迷看台上黑白色调的统一搭配和一只巨幅的欧洲杯,不断响起的声声战鼓。意大利球迷是一个个自行其是的个体,有些人听从了孔蒂小组赛第二轮之后的建议,换上了与国家队色调一致的海蓝色队服,但仍有不少人穿着自创球迷服,有人穿托蒂10号的红黄队服,我前方的父子三人穿印有博努奇的深蓝色T恤,我右边一位南方尤文球迷身穿印有皮耶罗字样的浅蓝色队服,令我不禁诧异,什么时候意大利队也有过这种浅得发白的队服。
在看台上度过的近3个小时里,我的前后左右有无数个孔蒂在指挥,在抱怨、在责怪、在鼓励。意大利看台上的歌声时断时续,“我们真是个没力气的民族。”后边一个声音说。后防BBC不停倒脚,没能及时将皮球传给右路等待的弗洛伦齐,我的邻居边爆粗口边大喊,“XX,快给右边呐!”因西涅换上埃德尔之后,不断有人在我耳边大喊,“小东西,快点上去啊,呆在后面干什么?”当主裁越来越多地吹罚偏向德国,意大利人从老人到小男孩都伸出右臂,齐声大喊,“傻X!傻X!”
加时赛开始的哨声一响,我右侧的皮耶罗迷刚好打开他的三明治,啃下第一口之前,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很难说他这是他天主教家庭的餐前习惯,还是在为意大利捏把汗。加时赛接近尾声,后排的中年男人嗓子已经嘶哑,比那位因过分激动而遭电视台辞退的冰岛解说员还嘶哑。布冯每一次扑救都像把他从心脏崩裂的边缘拉了回来。我心里默默感念他,因为他悲剧大师般的诵唱和嘶鸣也帮助我在一次次险情面前缓释了情绪。
到了点球大战,在每一位意大利队员出场之前,他都用撕裂的哭腔念出该队员的名字(不是姓氏),例如“西蒙尼(扎扎)——西蒙啊——你别怕呀——,看着前面,看着他!”这种招魂般的施咒显然没起作用,除了让我更加难过。紧接着布冯立刻扑出德国队第二个点球,我身边的所有人又像1比1点球追平之时那样狂乱地搂住彼此,我也终可不必用手掌拍捶记者席上的电脑桌——何况,听记者看台上的同事们说波尔多球场的记者看台没有足够多的电脑桌,他们都将电脑架在腿上写稿——而是跳起来,与每个不认识的人击掌拥抱,胡言乱语,在共振到令人发颤的水泥看台上边跳边和唱, “谁不跳就是一个德国人!”
那时我想起意大利任何一座天主堂里弥撒接近尾声之时,神甫让前后左右座位上互不相识的人们彼此握手,说声,“Pace(平安)!”今夜,我数不清多少次与意大利人完成这个接近宗教般的仪式,足球给过的希冀不逊神的旨意。
这是一个没完没了的夜晚,和意大利人共同度过的这个夜晚包含了足球和人生的一切: 怀疑自己——意大利队中场两名大将德罗西和坎德雷瓦不能上场;怀疑裁判——意大利人永恒地不信任裁判;害怕对方——对方实力的确高出本方;陷入绝望——厄齐尔进球之后的2分钟内,我的耳膜在周边彻底的死寂之中发痒;期待奇迹——布冯和后防线上的每一次解围都是接近进球的奇迹,更大的奇迹是无望之中得来对方的一个手球;及时欢庆——谁也不知结局怎样,明日何如,不如及早庆祝,1比1平把意大利人从无望的深渊拉了回来,让他们满血复活;痛苦胶着——大多数时候意大利人的足球是“懂得受苦”,犹如本场……直到接近120分钟,看台上人们的情绪终于绷不住,比场上的蓝衣战士提早抽筋,大声催促裁判,“吹呀,你快吹啊!”等待接受命运的抉择——点球吧!
意大利人忘了,除了2006年,他们在门前11米的运气从来不怎样。末日审判既然要来,就来吧。双方整整18次点球,每队踢9个点球,我不知道这是否破了纪录,我只记得到了最后三轮,我的神经系统不听使唤,在地域和天堂之间炼狱,一会儿狂跳,一会儿捂脸,一会儿咬破嘴唇。赫克托罚进后,我和身边的人一起呆愣了好一会儿,说不上难过,奥德赛的结尾并不比过程更重要。为了不让自己陷入球迷人潮的洪流,我决定立刻离开球场:用一个现实生活的理由搪塞梦境里的失落。
德国人还在马特穆特球场里庆祝,整齐的普鲁士鼓声从球场外都能清晰地听见。我随着三三两两的意大利球迷走出球场,没有人高声说话,除了一两个拿着手机与意大利家中通话的孤单球迷,“遗憾,多遗憾呐。”人们在志愿者、保安和警察的指引下,有序地缓步离开。在子夜时分的波尔多郊外,我的脚步和他们的一样:并不欢快,但也绝不沉重。
我安慰自己,这种时刻是体验哲学的最好机会:这只是一场足球赛。世上随时在发生比输掉一场足球赛更严重和惨痛的事。至少,欧洲杯走到现在并没有发生重大安全事故。至少,意大利人拼过。是的,失败者都是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