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手记]足球只负责承载快乐 别给它乱贴标签

特派记者刘川发自法国巴黎

足球，在最近20年的法国历史中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作为法国的国家队主场，法兰西大球场则接连3次充当起了国家社会关键事件的舞台。

1 社会问题不除，治安问题不休

从伦敦的圣潘克拉斯车站到巴黎北站，乘坐欧洲之星现在仅仅需要两个小时的车程。然而相距不远的这两个车站，却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圣潘克拉斯车站2008年才刚刚落成，宽敞明亮的候车大厅两侧是明亮干净的高档店铺。人们形色匆匆，很少彼此交谈搭讪。能让人们交集一处的恐怕只有车站大厅的那两台任行人弹奏的公共钢琴，巴赫和肖邦等人的音乐不时从这里流淌而出，吸引着行人驻足凝听，经常还会有两个陌生人在这里来一段四手联弹。矜持而温馨，这座新车站的气质一直让伦敦居民引以为傲。

而巴黎北站则充满着危险气息，拿着假捐赠表格，四处找人搭讪的窃贼遍地都是。不时还会有身穿制服，冒充工作人员的骗子在出租车候车区将游客骗到地下停车场。骗上黑车之后，收取10倍于原价的车费是他们的惯常套路。缩在问讯处亭子里的工作人员昏昏欲睡，对这一切视而不见。荷枪实弹、往来巡逻的防暴警察则似乎只对悍匪保持着灵敏的嗅觉，而对这些扒手和骗子毫无兴趣。

在伦敦，初来乍到的游客仍然能够游兴盎然地去探幽访古，不用太过担心安全问题。然而抵达现在的巴黎，大部分人则不得不警惕地握紧自己的手机和钱包，不断打发和斥退那些驱之不散的搭讪者。尽管老城区的建筑和格局仍然不乏浪漫之都的流动盛宴风采，但是市中心香榭丽舍大道和凯旋门附近，则正在逐渐“沦陷”。我们上周一在凯旋门地铁站遭遇窃贼团伙，随即则发现最近去过巴黎的朋友大多都有属于自己的血泪史：不是被扒手洗劫，就是在地铁购票时被“好心人”主动施以援手，最后在进站时才发现车票早已被调包成了废票。

当地居民早已对巴黎日渐恶化的治安问题感到心力交瘁。记者所租住公寓的房东在一次邮件聊天中一针见血地解析道：“所谓的治安问题，早已不是一个可以通过外科手术解决的疥癣，而是一系列社会问题堆积延伸出来的一个表象而已。除非这些社会问题能够根除，否则我们无法单独改善自己的治安。”

绝大多数法国人，尤其是巴黎市民，他们将近20年来始终怀念着1998年7月12日的那个晚上：阿尔及利亚后裔齐达内率领法国国家队在世界杯决赛中3比0横扫巴西队。那支云集着天才球员的球队不仅是当时唤起法国人民身份认同的想象共同体，更是他们对这个国家理想和谐状态的寄托。

2 1998世界杯夺冠难解种族问题

1998年，法国成功捧得大力神杯。对于法国的平民而言，那个决赛当天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一种国家记忆。法国记者迪吕克在BBC的这个节目中说道：“每个法国人都会记得自己在决赛那天的一切琐事：你和谁一起吃的午餐、你和你的家人朋友在决赛开球前的那天下午如何缓解自己等待的焦虑等等。这些记忆将和法国世界杯夺冠一起，永远伴随着我们。”

至今不少法国人仍旧认为，只有1944年巴黎从纳粹德国手中解放的那一天，可以和法国本土世界杯夺冠那天的盛况相提并论。决赛之夜，上百万的巴黎民众在那个夜晚涌上了香榭丽舍大道，蓝色景观灯在凯旋门上打出了齐达内的巨幅头像，这个阿尔及利亚移民的儿子成了这个国家的英雄。“总统齐达内”的歌声在香街上空回荡，那支由黑人、白人以及阿拉伯后裔组成的球队也被视为是法国未来种族和谐的象征。那场3比0击败巴西的决赛，似乎并不仅会在足球史上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也将成为这个国家解决和改善诸多现有社会问题的推动助力。

然而之后3年时间里，法国民众逐渐发现足球在解决社会和种族问题上所起的作用真的着实有限。2001年911事件爆发，法国国内的种族矛盾也随之进一步恶化。就在911事件爆发后不到1个月，法国在法兰西大球场对阵阿尔及利亚。这是阿尔及利亚在1962年独立之后，首次和昔日殖民宗主国在足球场上相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松浦一郎甚至还在赛前向两队授予了“为和平发展体育”的荣誉证书。人们对这场比赛的期待，是让足球成为和解恩怨的药引。这场友谊赛却最终以一片混乱收场：先是法国国歌《马赛曲》赛前被奏响时，引发了一片嘘声；而比赛第75分钟左右，一部分阿尔及利亚球迷又突然冲入赛场。警方眼看无力控制，为了不使事态进一步扩大，不得不强制中断了这场比赛。

这一事件随后也在法国国内迅速发酵，力助鼓吹反移民政策的极右翼政党“国民阵线”领袖勒庞一度以17%的选票进入到了法国总统选举的最后一轮投票之中。这也让齐达内等人为首的法国国脚不得不站出来，宣称如果勒庞当选，所有球员将集体抵制2002年韩日世界杯。这一次，足球场上的意外事件反而影响了之后的政治运动，最终法国左翼选民不得不摒弃门派之别，将自己的选票全部投给希拉克，以阻止勒庞当选。

2005年，巴黎郊区阿尔及利亚裔的贫民社区频频发生暴力事件，举世震惊。法国的种族和社会问题在其后的10年多不断恶化，法兰西大球场更是在去年成为恐怖袭击的目标。虽然恐怖分子对这里的袭击计划未能成功，但是数万巴黎居民不会忘记那个夜晚从法兰西大球场撤出之后，面对圣但尼漆黑街道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1998年法国世界杯、2001年法国对阵阿尔及利亚的友谊赛和去年的恐怖袭击，正是以这3个关键事件为叙事主线索，BBC选择在欧洲杯揭幕战前一天播放了一期名为《法国：恐惧、信仰与足球》、时长为一个半小时的广播专题节目。

3 “别再给法国足球乱贴标签”

距离恐怖袭击仅仅7个月的时间，并不足以洗刷巴黎居民内心的恐惧和伤痛。从某种意义来说，上周五再次进入法兰西大球场的那些球迷是英雄。对于那些坚持花费数百欧元购买揭幕战门票的球迷而言，足球和本届欧洲杯实在意味着太多，甚至已经无法用简单的言语描述出其间承载的意义。当天给英国媒体打工的名宿亨利，在法兰西大球场的媒体席上说出了法国足球人今夏的职责所在：“这个夏天最美妙的事情就是让法国人民重温18年前那种乐观狂喜的心情，我们要和所有法国人并肩作战，我们要让所有的同胞以自己身为法国人而自豪！”

当晚揭幕战，第一个出场热身的是法国队的守门员洛里。法兰西大球场的数万面红白蓝三色旗立刻疯狂挥舞了起来，欢呼和呐喊声像潮汐一样迅速席卷了全场。随后其他球员从球员通道鱼贯而出，他们低着头在球场左侧热身，球场内此前无所事事的等待气氛，立刻灌注进了紧张和窒息的气息。

对于东道主而言，揭幕战从来都不可能轻松。法国队主帅德尚在赛前新闻发布会上透露球员现在背负的压力实在有些太过沉重，而从比赛第1分钟，法国球员的紧张就显露无疑。他们堪称豪华的中前场配置很少打出那种让人熟悉的灵动配合，每个人在上半场都曾灵光一闪，然后就在场上拖着沉重而紧绷的小腿，重返乏味和沉闷。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法国队的真实水准，几乎所有的法国名宿都在各家电视台担任解说或是评论员，他们只能静静等待自己的这些晚辈能够迅速度过开场的紧张期，进入状态。但波巴等人的迟缓状态让这些名宿越来越担心。1998年世界杯决赛在法兰西大球场射入锁定胜局一球的珀蒂终于在中场休息时忍不住对国家队开炮：“法国队的这些球员过于紧张，他们其中的一些人恐怕已经忘了自己在场上还会踢球这件事了。”

就像往常在阿森纳时那样，在媒体和球迷如潮的批评和调侃声达到最高潮时，吉鲁突然头球破门。然而当老将埃夫拉送给对手一记点球，导致比分被扳平之后，这位阿森纳前锋却没再拿出在困境中力挽狂澜的能力。法兰西大球场的鼓噪声在一分一分减弱，容量8万的法国主场在比赛尾声已经几乎陷入到完全的寂静之中，坐在我身后的一些媒体同行已经在计算法国队如果战平罗马尼亚，之后两场小组赛该怎么踢了——直到第89分钟帕耶起脚怒射的那一刻。

帕耶的进球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征兆。不少现场球迷在帕耶被队友一把推倒庆祝进球时，才意识到球队完成了绝杀。在媒体席上的所有法国名宿几乎都是跳跃着完成自己的解说，这其中也有亨利的身影，他夸张地宣称罗马尼亚即便3个门将全在场上，也无法阻挡帕耶的这记惊天远射。德尚随即在主裁判鸣哨结束比赛前将帕耶换下，让他接受全场球迷的膜拜。看到这位法国小伙抹着眼泪下场的场景，不少媒体甚至误以为他在庆祝时受伤。只有真正的法国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进球胜利之后哭泣。亨利在振臂欢呼完进球后，动情说道：“这些泪水会告诉你他有多想为法国效力，他有多想为球队做些什么。这也会让你意识到，整个国家队在揭幕战上到底承受了多么沉重的压力。”

对于已经多次从足球中汲取快乐和希望的法国人而言，他们现在希望附着在足球上的那些来自其他领域和层面的重压能迅速从国家队身上消失。赛后离场，载我回到酒店的出租车司机盖尔有些自言自语地在车上说道：“我不喜欢媒体和有的人给我们的足球粘贴上的那些标签，我不太相信足球能真的改变和治愈什么社会问题，那不是它应该承载的东西。今天晚上，它只负责承载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