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冠决赛现场手记】圣西罗飘来马德里的气味
决赛,Final,意为“最后一场比赛”。最后和最终,预示着某种命运的判决。一场非此即彼、非生即死的决斗。每个赛季的末尾都在春夏之交,每次告别前都要通过一场决赛,一场决赛中的决赛——欧冠决赛。
今年欧冠的对决气氛尤胜以往:比赛在两支同城死敌、两年前才在里斯本对垒过的球队之间展开,在米兰城的圣西罗这座欧洲足球殿堂级的球场里举行。再有,双方球队都是西班牙球队,四万多名西班牙球迷赶来意大利,有钱的包机前来,没钱的借债也要来。除了英格兰人,欧洲最乐意为足球消费的就是西班牙人。欧冠决赛开始之前的几天,我就想象,米兰城将变成西班牙的首都。
我的想象被证实了,但是想象远不能代替体验。28日下午4点,我们乘地铁抵达米兰市中心的多莫大教堂广场,一出地铁口,见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米兰。满眼是红白相间的队服、帽子、旗帜,耳边尽是鼓声、歌声、掌声和欢呼声。比赛还有四个多小时,马竞球迷已在欢庆。他们唱着为西蒙尼、萨乌尔、格列兹曼编写的短歌,快活地跳着,不分男女老幼地搂住彼此,在意大利今夏第一个真正的夏日烈阳下(当天最高气温至少超过35摄氏度)尽情挥洒汗水。
一切都在让我的体温上升,某种在伊比利亚半岛才体验过的炽烈逐渐在我的身体里泛滥开来。我想起多年前为了报道贝克汉姆加盟皇马,第一次到达马德里。“这儿的空气里有中特别的气味,活生生的,闻了就让人感到兴奋。”我曾这么说过。在此后罕有的造访马德里的机会里,我都闻到了那种气味,它就飘在西班牙夏日干爽热烈的微风里。那是在意大利生活多年的我未曾有过的体验,伴着那气味的记忆,是马德里姑娘的浓眉,某个扇子铺橱窗上五颜六色的图案……
我未曾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这种气味,而这一次,当我站在米兰大教堂前的西班牙人潮里,坐在圣西罗的记者席看台上、耳朵里充斥着超大分贝欢呼声之时,我似乎一下明白,那是一种血液奔流透过肌肤散发的气味,裹夹着汗水,它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名词:西班牙文叫做“Pasion”(热情,激情)。
我不能说皇马球迷不热情,他们或许见识过更多场面,希望体现得更为沉稳。我们需要不断挑逗,在王勤伯的激发和带领下,他们才会在我们的镜头(注:当时我们在做体坛+、香蕉体育和熊猫TV合力打造的欧冠决赛赛前直播)前合唱一首皇马球迷钟爱的歌:《叫我怎能不爱你》。相比之下,马竞球迷的Pasion更为浓烈和直接。整场比赛,圣西罗南看台上的歌声从未停息过,或许屏息等待格里兹曼的点球时除外。哪怕因为一个有越位嫌疑的进球长时间落后对手一分,哪怕格列兹曼罚丢点球,他们从未放弃过对本队的支持。即便C罗的绝杀使得南看台第一次死一般沉寂,但是胡安弗兰致歉之时,西蒙尼鼓掌致谢之时,床单球迷们立刻以雷鸣的掌声回应。
我无法向母亲解释一个女孩子为何喜欢足球。我只能告诉她,足球使我快乐。其实,足球并不总使我快乐。多年前在圣西罗球场附近的一座草皮不整的场地里,我和一群比我年幼的意大利姑娘们共同追逐皮球,训练时望着这座足球圣殿的红色四角。我们参加米兰和郊区的业余女足联赛,输球多过赢球,有时还哭过,但我享受过每场比赛流过的汗水。我们那支球队与马竞的缩写同为AM:Atletico Milano,米兰竞技队。
Pasion也可以带来忧伤。我更加无法使我母亲明白,我为何也会迷恋这样的忧伤。赛前我对家人和朋友们都说,这场比赛我将保持中立,没有任何偏袒地对待,因为我既不是皇马球迷也不是马竞球迷(这么说读者该能猜到我是西甲哪支球队的球迷)。观球最痛苦的状况有两种:看你钟爱的球队输球;两支球队你都欣赏,却要彼此分出胜负。这场比赛我不必担心任何一种痛苦,我也不会因为支持皇马的世纪之敌而转去支持马竞,这多半与西蒙尼历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名声有所关联。再说,“铁血”这个词无法使我心生好感。真正的Pasion是热血,不是铁血。血成了铁,就流不动了。
哨响的那一刻,我却发现自己错了。我不知不觉地支持了其中一队,那支让我再次闻到马德里特殊气味的队伍。卡拉斯科扳平比分之时,我发现自己在记者席的桌上将手掌拍红了。胡安弗兰那张敦厚淳实的脸在踢丢点球之后平添一股悲怆,他极力忍住泪水。我很想冲上去告诉他马拉多纳曾说过的话,“只有有勇气罚点球的球员才会罚丢点球。”C罗被队友们争相扑倒在地之时,大屏幕上播出托雷斯的脸。我这才明白,他为何又被称作 “El Nino”。中文通常称他金童,但El Nino的本意是“孩子”。那是一张孩子的脸,只不过长在一个186公分挺拔颀长的年轻男人身上。这张孩子的脸还在因120分钟的酣战微微发红,而泪水就这在这样一张脸上流淌,他没有用手捂脸,只是怔怔地站在场地中央,望着什么发呆。我感觉胸口收紧了一下,眼角发涩。我虚弱地劝说自己,我是保持中立的。西蒙尼走到南看台下,向床单球迷致敬,大屏幕上出现一张张脸庞,都他们红着眼含着泪向主教练鼓掌回应。我不得不说,那一刻我原谅了西蒙尼,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忘记了对西蒙尼的看法(也许那是成见,但愿是)。
本场决赛表现最为抢眼的球员之一、屡次成功救险的马竞门将奥布拉克刚踏下领奖台,二话不说将第二名的奖牌从脖子上摘下。这个摘牌的动作里,既有颓丧,又有骄傲。我仿佛看见了足球与生活最相像的地方:敞开双臂带着Pasion去生活,不一定总是得到快乐,但即便收获的是忧伤,也将是纯粹和彻底的。